第二章 千音山庄
退出了囚院。
柳随风在风景秀丽的湖心亭中迎风而立,张开右手五指,任大地之风自由自在的穿过指尖,一双清明的眸子,却近乎痴迷的盯着亭下的碧水锦鲤,连神风何时走到身后的都不知道。
神风本就寡言少语,既然柳随风不作声,他也能够做到默不惊扰。
天府园内人声喧闹,唯湖心亭片刻宁静。
却真真的,只是片刻宁静。
柳随风被从远至近的杂乱脚步声吵得无心感风观鲤,抬首看向了杂音的根源。
“五十个?”
她没头没脑问出这一句。
神风怔了怔,却也在一瞬间立刻会意,冷眼扫了一眼正相约走来的一团黑压压人群,精确道出:“四十九个。”
“切。”柳随风略显不屑,再次将脸转过,浓浓鼻音再次响起:“王鹤尘带头巴结的那几个是什么人?”
“是……”神风盯着人群中心的那个白衣俊朗公子看了几眼后,才缓缓答道:“是千音山庄莫家的人,中间是庄主莫音飞,他的右侧是武管家肖玉明。”
“千音山庄?”
柳随风口中默念。然后,再次转头看向那里。
由王鹤尘带领一圈所谓的‘武林豪杰’团簇着一位面相俊美的男子,他剑眉醒目,俊朗丰逸,手执碧玉长萧,可五指关节却略显粗大,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一直生活在神话巅峰的‘千音山庄’于武林而言,是一个谜。
据说,千音山庄,除却轻功外不授任何武业,不传巫蛊,不沾毒物……凡是江湖门派用来压人一筹的技艺,千音山庄一概没有。
千音——顾名思义是千种音律。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千音山庄是以音律会世。一册传世的《千音谱》谱出了一曲惊心动魄的武林传奇,《千音谱》的音与大地的风是一样自由的,只要吹奏角度、劲力得当,音也可以如风一般无所不入,无所可挡。
所以,此‘音’绝非单纯的世俗之音。千音山庄的音律到底有多可怕,江湖中人众说纷纭。
只道:
天机与无涯两位武林绝顶高手决战于天山之巅,二人缠斗十天十夜还未分胜负,高手对决每一招都是摧魂手,每一式都是勾魂柳,此时若有一方罢手,那么,死的肯定就是另一方了。
两位绝世高人骑虎难下,正想拼个同归于尽之时,听到了暗沉的古琴声,顿觉心脉涌动,委婉的音透过风雪,透过衣衫,透过胸腔,直击心房。天机与无涯只得双双停手,掩耳调息……
远远望去,万丈天山之巅有一块雪白凸石,男子浮坐于上,黑发如玉,白衣赛雪,纤长细腻的双手一下下拨弄琴弦,无数的音波圈圈震出,慢慢扩大,弥散了整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后来……
天机与无涯两位老前辈……都染上了风寒。
从此对千音山庄的音律甘拜下风,两位老前辈穷极一生,终于找到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共同点,于是,看破红尘,相约避世……
此后,江湖中但凡有千音山庄的人在场,不管是武斗或内力斗,不管情形有多紧迫危险,《千音谱》一出,音律便会在无形中控制住整个局面。
千音山庄的莫悲秋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中确实是惊世绝才,只是在他三十岁那年,便急流勇退,将千音山庄庄主之位传与了儿子——年仅十二岁的莫音飞。虽然近年的江湖中还是能够陆续听说千音山庄小有建树,可是这莫音飞怎么看,好像都难极其父三分雅气。
柳随风端立亭内,温和如絮,与莫音飞照过一面后,便在心中做出以上评价。
乌七八糟的人群由她面前缓缓移走,心下暗叹……确是四十九人。斜睇了一眼身旁的冷峻男子,柳随风始终保持着面上微笑。
拥挤人群走过后,他——才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此人也是一袭白衫,手执玉箫。竟然也是千音山庄的人。
柳随风不觉多看了两眼。
‘清雅’一词,瞬间蹦入柳随风的脑中。
男子如玉,清雅浑然天成。
只可惜眉心微蹙,面泛担忧之色,但也许就是这种忧心,使他看上去又多了些悲天悯人的脱俗气质。
他跟在人群后面,故意放慢脚步,缓缓前行,只道为何?
男子步入湖心亭,似感觉到了那抹温和的目光,抬首看去。
柳随风双手背于后腰,坦然地接受那名男子的观望,唇边的微笑从不曾收起。她就那么温柔顺从的任他看着。
蓦地,那名男子只一闪身,便只与她相隔一尺,近乎完美的眼眶中疑惑尽现。
如此轻功实在少见。
柳随风暖阳般的笑容一窒,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她在背后示意神风按兵不动,静待男子接下来的动作。
“我……”一如容貌般的叫人无法生出恶意的悦耳声音,男子盯着柳随风开口道:“见过你吗?”
呃,这是什么问题?
柳随风眸光流转,浓浓鼻音道:“不知道。”
“那……你见过我吗?”
“……没有。”
平常的问题,平常的回答。
男子无奈对她一笑,容华尽现。
“冒犯姑娘了。”
说完,男子向柳随风谦谦颔首致礼。忧郁的目光穿过湖心亭,落在不远处的一座人声鼎沸的院子上。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柳随风柔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名‘佳公子’直至转角,收回目光后,意犹未尽般淡淡喊了一声:“神风,他……”
“他是莫悲扬,莫音飞年纪相仿的叔叔,千音山庄的‘无瑕公子’,未曾在江湖中显露过任何身手。”
“……”神风真是尽责啊。
“我只是想说,他算是第五十个吗?”
“……”神风面上一颤,冷冷吐出:“算。”
柳随风满意点点头。
“不去看着吗?他们会杀了她的。”
神风见她往相反方向走去,不禁开口问道。
“不会杀了她的。”柳随风头也不回云淡风轻的说道:“正戏……还没有开场呢!”
王鹤尘带着各派掌门和千音山庄的一行人走入囚院,一个手势,让门边的守卫将其余跟来看热闹的一干江湖中人挡于门外。
“今日可有谁进来看过她?”王鹤尘招来一个守卫问道。
“只有一位姑娘进来过。”守卫尽职回答:“白衣服,很爱笑的一位姑娘。”
王鹤尘沉吟片刻,脑中始终想不透哪个门派中有个白衣爱笑的姑娘,于是,便吩咐道:“……去查查她是哪派的。”
“是。”
莫音飞沉默着走近一身火红的息若离。
那荏弱的身影微微一动,凤眼微张,对上了那双俊朗的瞳眸,片刻后,满面污垢的息若离突然笑了,大笑起来,越笑越癫狂。仿佛在莫音飞身上看到了什么可以让一个垂死之人笑话的东西。
莫音飞面无表情,还未开口,只听一旁的王鹤尘倒吵吵起来:“妖女,死到临头还故弄玄虚,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之前不敢杀她,的确是因为惧怕。现在既然连千音山庄都前来为他王家助阵,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见王鹤尘语毕,便真的出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指囚笼。
“当家且慢。”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的莫音飞立即阻止出声:“别忘了天府王家的‘端阳之约’。”
五月初五,齐聚天府,共惩奸邪……
王鹤尘一经提醒,想起了还有这回事,于是,讪讪的收回了已经拔出的剑。
他的所为,令莫音飞稍稍皱了下眉,心下对这个仗着祖辈福荫成名江湖的‘前辈’却无甚好感。
“在下莫音飞,请问姑娘刚才所笑为何?”温文尔雅的人问出了温文尔雅的问题。
息若离嘴角上翘,寻思着该用何种口吻来回答他的这个场景不合的问题。
“千音山庄以音律会世,不授武,不传蛊,不沾毒……除了蛊之外,你莫音飞都沾全了吧。”干哑的喉咙说起话来非常困难,但息若离还是尽力把这句话说得都在音调上。
莫音飞面上一窒,却也没有否认,但瞳眸中流露出了然,他到这一刻才有点相信,这个满身是血的女人确实不简单。思及此,莫音飞也难得笑出了声,眼睛依旧盯住息若离,口中的话却是对王鹤尘说的。
“当家,不知你前院是否有一根丈长木柱?”
“前院中倒是有一根,还是家父在世时竖起的。”王鹤尘道。
莫音飞笑得好不开心,他示威般向冷眼以对的息若离扬了扬剑眉。
“那就劳烦当家将息姑娘移过去吧。以便明日众江湖朋友‘共惩奸邪’。”
莫音飞近乎和善的说道。
但就在他说完转身的一刹那,莫音飞眸中瞬间流露出的凶狠还是让息若离看到了。
不想再去理会这污浊的尘世、污浊的人。息若离知道多说无益,干脆闭上眼睛养神。
人各有命,生死于天——那个人曾说过的话。
既然事情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她只要有命撑过这些日子,那么她想了十年的事情,便会多五成把握,想及此,息若离微扬嘴角……
莫悲扬从进入院内便一直在观察她。她的神态、动作都一一被他看在眼内。直到莫音飞领着一行人离开,他的目光都没有从她的身上离开。
看着那气息微弱,独自闭目养神的邋遢女子,莫悲扬清雅的面容微微一怔,面色趋向平和,一路围绕心头的担忧总算可以放下了,可同时大大的疑惑又冒出了心头。
初夏的夜很凉爽,银白的月光铺洒大地,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天府园内此刻已不如白日那般喧闹。
莫音飞抱胸当窗而立,冷冷注视着前院那片场地上被高高吊起的火红身影。
“世事多变啊。想当初息若离的武功是何等遭人忌惮,现如今竟为了一个男人,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啊……”肖玉明不知何时,站在莫音飞身旁说出了感想。
灯火通明的房间内,一共有三个人。
莫音飞、肖玉明和莫悲扬。
其中二人都当窗而立,或抱胸或负手向前院观望。唯有莫悲扬端坐园凳,手捧香茶,气定神闲。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莫音飞如梦呓般说道:“她若不是做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今日又哪会如此?”
肖玉明扭头看了他一眼,便觉不适宜再深入此话题。要知道,人后的莫音飞可并不是一个如人前般和善的人。
耸了耸肩,肖玉明选择离开窗前,坐到圆桌旁和莫悲扬说话。
“唉,现在只怕鱼儿不上钩啊。”他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芳香浓郁的茶,口气凉凉得说:“万一,我说万一啊。万一明天千华门的人不来搭救,那咱们不就白跑一趟啦。”
此语一出,使得莫音飞转身看他,放下双手,靠在窗台上。
“他们会来的。”莫音飞神情冷漠,笃定道:“息若离是千华门中地位仅次门主的凤翔堂之主,即使她犯下了弥天大罪,华千枫都没有让凤翔堂易主,这说明什么?”
“……”肖玉明想不出,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说明……华千枫在等着她回去。”莫悲扬喝了一口茶后,接着说道。
莫音飞用疏离的目光扫了一眼莫悲扬,便又转过身去。
暗自伤怀侄子的无情,莫悲扬对肖玉明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就算以上说的都不是,别忘了‘紫背龙牙’还被她藏着呢。”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息若离了。莫音飞讽刺说道:“没想到当初的盗宝之举,竟然成了能够救她一命的智举了。”
王家在抓到息若离的这几天,没有少对她用刑,可无论怎么逼迫,甚至穿了她的琵琶骨,她都没有吐露出半点有关‘紫背龙牙’的事情。
“哈哈,早听说息若离聪明,知道被逼入绝境后必死无疑,才早早将‘紫背龙牙’藏起来,用来保命的啊。”肖玉明将双肘架上圆桌,向对面的翩翩公子使了眼色,神神秘秘道:“哎!悲扬,八年前你不是潜入过千华门吗?那时候的息若离是什么样子的?”
莫悲扬看着那张八卦的黝黑俊脸,只觉得好笑,清雅面容上绽放出惑人的笑,然后,稍作回想后才道:
“……生人勿近!”
只四个字,肖玉明听得云里雾里,还想继续追问,但是不管他接着说什么,莫悲扬就是不再吐露一字,暗自心中回想那个凌厉如刀锋般的独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