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强硬
每当总统选举拉开帷幕，我都会被五花八门的误解纠缠不已。误解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过激，强硬”。“金大中偏激、强硬，这个人很危险。”——这句话像标签一样贴在我身上，但这恰恰是对我最大的误解。
我天生不是强硬派，是个温和的人，我钟情于花草，喜欢动物，热爱艺术，乐于与人交谈，看小说和电影时容易感动流泪。
我爱家庭，爱我的妻子、三个儿子与儿媳，以及三个孙女四个孙子，我还深爱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与亲朋好友，对我的祖国我的人民也满怀深情。和世上许多幸福的家庭一样，我的家也温暖和睦，爱意融融。
然而在许多人眼中，我却是一个强硬、偏激的人，这种印象来源于三十年来我在独裁体制下永不退让的反抗斗争，更源于军事政权的政治阴谋和与之狼狈为奸媒体的恶意报道。
我用自己的生命反抗独裁政权。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保护国民和民主主义的其他途径。我的这种心情，如果你是一个家长，便能理解。假设某一天，家里来了强盗，家长不冲上去和强盗搏斗，就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人，这时候家长是无暇顾及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家长又能不抱着必死的决心呢！
不管这个一家之主多么胆怯懦弱，想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会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否则的话，这个人就不能称之为正常人。我的搏斗就是这种搏斗，我的强硬也因此而生，这种强硬源于无可奈何。我并非本性好斗，才在搏斗中置安危于不顾。
假如保护国民、坚守民主主义被定性为强硬的话，即便暂时被误解，我也不愿放弃这种强硬。四十年来我在这条路上丝毫没有动摇过。
朴正熙改革时我正流亡日本，当时日本的亲韩派领导人之间流传着朴总统想要和我达成某种妥协的说法。日方的领导人对我说，跟朴政熙妥协吧，这样您会受到政府的优待，还可能给您一个副总统的位子呢。我一口回绝，这不是让我抛弃原则，认可改革独裁并与之合作吗？
80年代，新军部势力诱惑我与他们联手，那样不仅放我一条生路，而且可以给我除总统位置之外的所有荣华富贵；而不听他们的指示则只有死路一条。我拒绝与他们妥协，然而人在必死之地，求生的欲望来得多么殷切！我期盼自己被判无期徒刑，因为这样起码可以保住性命。
在判决当日，我站在法庭上，死死地盯着审判长的嘴巴。因为嘴巴向前伸是宣判无期的“无”，嘴巴向两边裂开便是宣判死刑的“死”。在最高法院对我的生死判决前，又听闻美国卡特总统落选的消息，我在牢房里失声痛哭。现在，一切都完了，我的死期到了。
被误解的痛苦
我是在戒严下的陆军教导所中被判死刑的，而在死刑执行之前，卡特总统的努力、有数十年交情的西德魏茨泽克总统对我的营救运动以及相关的国际舆论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不久后，我被减刑为无期，并转入清州教导所。作为已决犯，我被剃光了头发——这证明我不是一个死囚了，天哪，我有了一线生的希望！
一时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不是因为冤屈，而是出于喜悦。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在等待判决的一两个月之间我瘦掉10公斤左右。而不知道为什么，在陆军教导所被判为死囚犯与妻子诀别时，两个人一滴泪也没有落，而被改判免于一死，在清州相见时却忍不住泪水横流。
人真是奇怪，一方面对“妥协就有生路”的建议严辞拒绝，另一方面却为了求生而挣扎不已。
然而在我拼死保护的国民中，却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金大中“强硬、过激、危险”，并因此讨厌我。你们可能不知道一开始我有多伤心：不顾自己的生命与侵入家中的强盗短刃相交、浴血奋战，家人们非但不感谢，还说没有想到你这么激进，这么暴力，真危险呢！请想想这种情景，听到这些话的人心情该多么惨淡、多么悲凉！
是的，这就是我的心情。每次受到这样的误解，我都感到自己跌入了绝望的低谷。
再想想我对曾经迫害我的那些人采取的态度，这部分国民对我的误解，就更站不住脚。试想，一个强硬、过激的人会宽恕迫害自己、绑架自己、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吗？与诬陷自己、判自己死刑的那些人和解，断然不处心积虑谋求报复，一个偏执、强硬的人会这样做吗？
我甚至去为朴正熙扫墓——他可是一度曾想方设法关押我、谋杀我的凶手啊，为的也是这种和解，尽管他已身在黄泉。没能在朴正熙生前和他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是我最大的遗憾，我尝试过好几次，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1979年春天，我满怀期望与他见面对谈一次。我派自己的一位同志——他过去是共和党，后来转入在野党——去接触当时权倾一时的车智澈，委托他向朴正熙传达下面的话：
“您和我都站在对国民命运有着重要影响的位置上，但我们一次都没见过面。现在是对国民和你我二人都极其重要的时刻，我们没有理由不进行一次对话了。
对话的条件很简单，您可以畅所欲言，包括批评。我将洗耳恭听，接受您中肯的意见。同样，请您也听一听我要说的，当然，正确与否由您来判断。我想，即使我们没能达成一条协议，但通过媒体的报道也可以昭告世人，朴正熙和金大中，曾经彼此当面接触和洽谈，我想这已经是个很大的成果了。”
但是几天后，车智澈回绝了我。我不知道是车智澈把我的面谈要求转达给朴正熙，朴氏拒绝的呢，还是车智澈自己决定拒绝的。然而曾因为总统竞选而频频交锋的两个人，未有一次对话就阴阳两隔，对此我一直深以为憾。
该憎恶的是制度
舆论沸沸扬扬吵着应该逮捕全斗焕时，我顶着众多在野人士和学生们的指责，坚守反对立场。因为逮捕全氏是有悖于我的一贯原则的，我一贯主张应当憎恶罪行，弄清真相，但不应报复犯罪的人。
记得是在1988年奥运会后，我到各地进行巡游演讲时，群众们不惜使用极端的言辞，高呼应逮捕全斗焕。
在釜山，数千名愤怒的群众追问我：为什么不同意处罚那些罪魁祸首？当时的气氛十分紧张，似乎我答不出一二三来，就会被揪下台来。我定了定神，顶住了压力。
当然，我个人并不喜欢全斗焕，也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考虑自己所受过的迫害，我本应当站在最前面，高呼处罚他。是的，全斗焕给我扣上“光州暴动煽动者”的帽子并判处我死刑，但我不能以怨抱怨。我甘愿顶着群众们特别是在野人士的误解和指责，努力说服他们。
我在军事法庭上被判死刑，走在去见死神的路上时，曾留下遗言：不要进行任何政治报复。“八十年代，民主化一定会到来，带着希望和勇气战斗吧！但是诸位在胜利之时，请遵守我的遗言，不要进行任何政治报复。”我几次借上帝的名义这样嘱托大家。
在后来的1987年总统大选、1988年国会议员选举中也做出同样的承诺。这是对上帝和人民的承诺，我绝不会背弃这一承诺，并要藉此说服眼前愤怒的国民们。众所周知，我受全氏残酷迫害比谁都深，所以在我讲明自己的真实意愿，群众似乎很快就理解和接受了。是的，糟糕的法律与万恶的制度应当打翻，但应当放“人”一马，这是我的一贯主张。
然而正因为当时我坚守这一立场，民主党的中央党社遭受了十来次袭击。
1992年大选期间，我再次提出大融合与全国性的内阁结构主张。面对罪恶的制度，我们应该勇于破旧立新，但我们应该憎恨的不是当初维护这一罪恶制度的“人”。
而我们应当恐惧和警戒的也并不是人，而是酿成恶果的法律和制度。独裁者们以此为武器为非作歹。独裁者被夺去武器，好比大力士参孙被剪去头发，就会失去力量。当时挥舞权势不可一世的两位前总统到今天恐怕也会同意我的这一观点。
把当事人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他也不过和我们一样，除普通力量以外别无所有。对于这样的一个普通人，我们没有必要恐惧，也没有理由不宽恕。如果仍然不依不饶，所为恐怕就非保护国民与社会之举，而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行为了，这种报复行为是可耻的。
原则坚守，方法柔和
宽恕需要勇气。而只有敬畏国民，之外别无所畏的堂堂正正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只有怀着“宽恕是最大的胜利”的信仰，才能真正地做到宽恕。对这些勇士而言，没有理由害怕被夺去权力的利剑、双手空空的独裁者。
教给我这一人生态度的是木浦商业学校三年级时的班主任野口戡六老师。他经常教导我们“应当坚守人生的原则”。他说，放弃原则等于放逐人生。
他还这样说过：“但是，只知一味守原则，而方式不够柔和的话，也很难取得胜利。”他既是我们的日语老师，又是柔道教练，柔道的精髓恰恰在于如何调和坚守原则与保持柔和性这二者的关系，这与人生的奥妙道理恰好是相通的。
那时，我们正处于敏感的青少年时期，这些教益对我们影响深远，我一生都没有忘记野口老师的这些话。阅读一位战争史研究专家的著作，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在世界战争史上，靠主动进攻取得胜利的战争不到十分之一。大部分胜利是靠迂回战术或潜伏、后退以及扰乱敌人内部所取得的。
被称为战争英雄与天才的拿破仑，从他的战争记录中也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他信奉民主主义、反对王政，向饮泣的欧洲民众传达解放与自由的福音之时，他采用的多是神出鬼没的迂回战术，所向披靡。
出人意料的是，当他成为皇帝，以一个专制君主的面目统治法兰西与整个欧洲，弃法国革命的大义于不顾时，采取的却全是正面交锋，从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惨败。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心理学家好好研究的有趣现象。
战场是残酷的，战场应当坚守的唯一原则就是胜利。在这一原则上我们决不能让步，但可以运用所有方法，不同的情况需要不同的战略战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高呼着“进攻！向前！”进行正面交锋，胜算恐怕并不太大。
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愿意用生命来守护坚守的原则；但在方法上，则努力随机应变、与时俯仰，并保证采取柔和的态度，使国民们易于理解和接受。我觉得，这是迄今为止令我在艰险的斗争中免于被害并取得一定胜利的原因所在。
革命和改革是不同的。革命无视法律，改革则遵循法律；革命追究过去，处罚“罪人”；改革则修正过去恶劣的法律与制度，宽恕“罪人”；革命令人民不安、恐怖，改革则给人以安宁和希望。
革命是革命势力强行拉着国民走，改革则是国民们知道自己的前进方向与肩负的责任，自主自愿地参与。革命的原则强硬，方法也强硬；改革则原则强硬，方法柔和。一直和人民站在一起的改革是绝对不会失败的。
我想起著名演员尹锡华在电视广告中的一句台词：“了解后会发现，我也是个内心柔软的女人。”我想告诉世人的也是同样的话。有人说我比同龄人显得年轻。我想，这大概也是因为我一直是个内心柔软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