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上帝吗
我是一名天主教徒。对此,我有一种自豪感,但这并非一种封闭的宗教狂热,我对其他宗教没有任何排斥。相反,我们教会的信仰誓词这样说:所有的宗教,都浸润着上帝的真理与爱。
基督教的历史才不过两千年,获准在韩国布教刚刚两百年出头。但是,一直以来,上帝以各种面貌出现在各种宗教和道德以及整个人类的生命历程中,尽管不是全貌。
我虽然是基督徒,但长期以来和许多人一样有着疑问:上帝真的存在吗?当然,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自有史以来人类永恒的问题。尤其是在狱中时,我对信仰问题情有独钟。1980年“5·17军事政变”后,我被新军部宣判死刑,尽管我是一名受洗已逾20年的基督教信徒,但死到临头,却仍然对上帝的存在有着质疑,对此,我内心纠结不已。
真的有上帝吗?我现在要死了,如果死后去了另一个世界却找不到上帝呢?那我迄今为止的信仰不就是空的吗?
这种质疑涌动着,动摇了我整个心。此外还有一个疑问:如果全知全能的上帝是存在的,那么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邪恶会取得胜利、而善良无罪的人们却遭受迫害?
上帝真的存在吗?两千年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备受哲人们关注——从基督教诞生之前的柏拉图到近代的黑格尔,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回答以证明上帝的存在。
首先是始于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论给出的证明,即世界上万事万物都遵循因果规律,有果必有因,溯源而上,总会找到第一原因,那么第一原因又是怎么来的呢?答案是上帝创造的。
第二便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奥古斯丁的目的论给出的证明,即自然界有序与和谐的天性,只可能是上帝赋予的。
第三便是安瑟伦和笛卡尔主张的本体论,本体论主张神既然是全知全能的,那么当然具备存在的属性。
第四即为康德的道德论上的证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此生得不到实现,来世也一定会完成,这必然是有一种主宰的力量,所以上帝是存在的。
但是这些论证各有自己的缺陷。第一和第二种理论的错误在于,将只有在经验世界才能得以证明的因果律滥用于超自然的本体世界;而第三和第四种理论则误将“应该有”等同于“必然存在”。上帝是超越性的存在,因此存在论性质的证明似乎是说不过去的。现在,深度心理学尚处于初级阶段,如果继续发展的话,说不定上帝的存在会在科学上得到证明。
从神学角度来看,这种理性论观点有助于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上帝,但并非一条完美认知途径。理性一旦与信仰结合,发现上帝的旨意并不与理性相悖,这当然有助于信仰的巩固。所以帕斯卡尔说,当我们敞开心胸襟迎接上帝时,就会与上帝相遇。理性的接受对信仰的抉择是大有裨益的,这是实情。
被投入大海的瞬间
然而,上帝是否存在是信仰问题,而非知识问题,最终需要当事人自己做出判断。对于从灵魂深处相信上帝的人来说,上帝就是存在的。
1973年8月8日,我差点葬身大海,那是中央情报部直接指示人员将我强行绑架,扔到一条事先准备好的船上。据当时当地的报纸报道,起先那些人计划在宾馆的浴室里把我大卸八块塞进书包弃尸,他们事先准备了两个大书包和许多手纸。但是可能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就临时改变了计划,把我推进一辆车里,连续跑了五六个小时,到了一个小港口,他们把我拉扯进一幢二层小楼里,用胶带封起我的嘴,并绑住我的手脚,重新把我推进车里,又开了一个小时的光景,不知到了哪个海岸,他们把我转移到一艘大船上,大船朝着大海深处驶去。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的胳膊绑在身后,背后弄上块木板,好像把尸体固定在漆板上一样,绑好之后,又给我的两个胳膊分别挂上三四十公斤的重物,看样子是准备把我投入深海喂鲨鱼。
然而危在旦夕的这一刻,我却忘记向上帝祈祷,脑海中满是惶恐的猜测:被投入大海,挣扎两三分钟就会沉下去淹死,不会痛苦太久;鲨鱼吃我的尸体时,但愿它们只吃下半身,留下上半身。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这些荒诞无稽的事。我使劲儿转了一下手腕儿,但是绑得结结实实的绳子一动也没有动,我陷入绝望之中。这时,耶稣在恍惚中出现在我面前,我抓住他的衣角祈祷:
“主啊,请救救我吧。我还有未竟的事业啊。”
突然,我眼前似乎有光闪过,同时,传来“砰”的一声。船室中有四五名青年们跑到船舱外面,高喊“飞机!飞机!”船像发疯了一样,开足马力迅速地前进着。“砰砰”声不断传入耳中,我不知道出了什么紧急情况。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船开始放慢速度。突然从近处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您是金大中先生吗?”我听得真真切切,他是庆尚道口音。我点点头。
“先生,前年选举时我还投了您的票呢!”
啊,当时听到这个青年的声音,我感觉像在地狱中见到了佛祖。
他又在我耳边小声说:“先生,您得救了。”
那个大难不死的瞬间哪!
我与天主教的缘分
至于耶稣出现在我面前是真实还是在完全绝望、精神昏迷的状态下产生的幻觉,我自己也不确定。后来我对金寿焕红衣主教说起自己的这次体验,主教说:“如果当时你是在祈祷,那么看到的很可能是幻象;但当时你是在想其他事情,这样看来耶稣确实在你面前现身了。但是,在我看来,是幻是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仰,所以才能得救。”圣经里的证言再加上这次海上见到耶稣的亲身经历彻底打消了我的疑虑,我现在对于“上帝是存在的”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成为一名天主教徒,是受到张勉博士的影响。他是我在政治上深深尊敬的一位前辈。我前妻的家人都信仰天主教,我也因此曾跟岳母去过教堂几次,但并没有产生持久的兴趣。后来,我被张勉博士的高尚人格与民主态度所吸引,跟他去教堂,并开始学习教义。受一位时任天主教首尔教区干部的朋友引荐,尹亨重神父成为我在教义学习上的授业导师。
可能我生来就与天主教比较有缘吧。对我而言,基督教比其他宗教更具亲和力,我对神父和修女们一直怀有一份由心而生的尊敬和钦羡。“同样是人,终生过单身生活该是件多么艰难的事。”但是为了信仰,他们在做这种常人不及的事,我因此更为敬仰他们。此外,我也十分喜欢天主教会。总之,天主教给我的种种好的印象将我引上了一条基督教徒之路。
正如前文所说,我学习教义师从的是尹亨重神父,他在50年代与思想界咸锡宪先生展开的论争尽人皆知。1957年,我在卢基南大主教房里受洗,张勉博士担任神父,金哲圭神父执事。
神父赐给我的洗礼名为“托马斯·莫尔”,我一直记得他为反抗亨利三世镇压教会献出生命的英勇事迹,神父的用意在于让我也做一个为了正确信仰浴血奋战、就像那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政治家。其实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托马斯·莫尔为了坚守信仰,在断头台上被处刑。我敬佩他为信仰奋斗不息的精神,却也同情他的悲惨遭遇。我间或也会迷信地想,是不是这个洗礼名的原因,我也像他一样命途多舛。
常人看来,托马斯·莫尔似乎有些可悲,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当时还有另外一位大主教也被强迫背叛信仰。托马斯·莫尔不是圣职工作者,却为了自己的信仰献出了生命;而那位主教却背弃信仰,向亨利八世屈服,尽管暂时保住了性命,却在之后不到一年就因病死去了。
说起来,这位大主教才是真正的可悲,真不如像托马斯·莫尔一样,坚守信仰,做一名光荣的殉教者。这则故事再次警示我们,比起利害得失来,保持一颗纯洁的心、光明正大地活着是多么可贵。
信仰应该是自由的
不时有人问我,我和妻子李姬镐宗教信仰不同(我是天主教徒,妻子则是新教徒),是否会因此产生矛盾和冲突。事实上,我和妻子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信仰上的矛盾和冲突,尽管也有人恶意宣扬我们夫妻宗教信仰不同,儿子又是佛教徒等等,这一度让我在政治上很被动,但我并没有因为这些就利用信仰来粉饰自己。而且,我信仰的宗教告诉我:在需要遭受损失的时候,就接受吧。
至于我们夫妻之间,从没有因信仰而引起任何纠纷。原因很简单,我们两个人都是同样相信上帝并遵从上帝教诲的基督教徒。
天主教和新教,并不是两个宗教,两个都是信仰同一个上帝和耶稣的基督教。当然,由于长时间拘泥于偏狭的教理,二者相互猜疑,斗争由来已久。这不能不说是基督教的悲哀。但是,从今天的世界教会主义维度来看,新教和天主教在上帝面前宣誓有着同一个信仰,是手足相连的一个整体,二者之间全无反目或对立的理由。
我们夫妇可以算得上是世界教会主义运动的先驱者了,因为在这一运动兴起之前,我们就从天主教一方得到允许,光明正大地喜结连理。
而对于佛教、天道教等其他宗教,我内心也没有排斥,这不仅仅是出于我尊重信仰自由的立场,更是基督教宣誓的誓词精神。
上帝并不是基督教开始在韩国传播的200年前才来到朝鲜半岛的,他在檀君时期就存在。而且,在佛教、天道教、儒教以及韩国本土的萨满教等所有的信仰当中,上帝以各种面貌出现。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一直以来,狭隘宗教主义泛滥成灾。“只有我们的宗教是正教,其它宗教全是歪理邪说,应当排斥和摧毁!”——世界到处充斥着伊斯兰教、印度教以及基督教狭隘宗教主义的叫嚣声,而狭隘的宗教民族主义也现出抬头的迹象。狭隘宗教主义者对于自身的观点和信念有种神圣的使命感,排斥和否认其他所有信仰,有时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将暴力手段正当化。他们坚信,自己是正确价值的唯一持有者,此外的所有东西都应当抹杀掉。对这种狭隘宗教主义,我们应当深深警惕。
但我的意思并非不应对自己的宗教抱有自豪感与绝对的信仰。“这个宗教还是那个宗教都一样”,这种观点并非宗教多元时代正确的宗教观。面对自己的信仰,保持谦卑与虔诚,同时尊重其他信仰,持一颗理解与宽容的心,洞察其间是不是也闪耀着自己所信仰的宗教的光芒,这才是现代人应有的宗教观。
只有真正自信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他人,与他人和解、合作。对于宗教也是一样,我对自己所信仰的天主教充满信心。
看到约翰·保罗二世为天主教长期以来迫害犹太人的行为道歉,我非常欣慰;而在天主教会承认新教并宣布与之和解时,作为一个天主教信徒,我更是为之自豪,要知道,路德宗教改革以来的新教一直是被当作分裂势力而遭受排斥的。而今,天主教一马当先,一改往日无条件否定与憎恶其他宗教的旧习,开始践行相互认可与和解精神,作为一名天主教徒,我感到无上的幸福。
对一个基督徒而言,重要的并不在于天主教与新教的分殊,而在于二者对于一些本质问题的信仰是否一致,这些本质问题包括: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上帝是否真的在替我们遭受痛苦——为了这个世界的完美,以及上帝的再度降临与我们的重生是否是实情。
为什么会有恶
在经历过“上帝是否真的存在”的质疑之后,另一个问题开始困扰我,那就是“既然上帝全知全能,那么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有恶呢?”“为什么朴正熙、全斗焕这样的人会得势,而想活得堂堂正正的人却要遭受迫害呢?”
因此,我请教妻子并通过她请教铁窗之外的宗教界人士,自己又阅读了一些书,然而大部分的回答是“上帝允许世上有恶,是为了帮人类实现人类独有的自由意志”。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
因为,如果全知全能的上帝是善的,他就不会在给人类的考验上为所欲为了。看看我们生存的世界吧,为什么上帝会纵容那些坏人制造惨绝人寰的恶呢?还有,那些天生智障的孩子,西海岸游艇事件中瞬间翻船致死的几百人,还有长崎投下的原子弹眨眼间夺去的几十万生命,对他们来说,有什么所谓的上帝的考验,又有什么自由意志的考验呢?这样看来,上帝就真的是个心术不正的上帝了。
在久久的挣扎与痛苦之后,我最终是从戴亚乐·德·夏洛丁神父的进化论世界观中找到了答案:
“上帝创造了世界,这是事实,但是上帝创造的并非一个完整的世界,而是一个未完成的世界。因此这个世界处在上帝完成它的历史过程中,在完成过程中会出现摩擦现象,包括疾病、人类的犯罪活动、社会的不公平等等。”
是的,耶稣现在就站在这个世界的中央,一面引领我们走向上帝的神灵世界,一面又带领我们走向耶稣重新降临、世界最终完成的那一天。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成,耶稣需要我们的共同参与合作。事实上,这个世界正是通过人们之间的合作才得以有如此灿烂的发展:天花等许多疾病被根除或治愈,人类的寿命得以大大延长,奴隶制度被废除,妇女和儿童的权利得以保障,自由和正义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实现等等。
我们降生在这世上,就是受上帝之邀,本着参与历史的目的而来的。因此,活在这世上,不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他在努力让上帝的正义得以实现,那么这个人便出色地参与了耶稣的历史。这样活着,最终也就会相信上帝的救赎。另外,生而不健全、受战争或邪恶政治连累而牺牲的人们,全部都拥有上帝全能的力量,他们的灵魂在耶稣再临之日将得到救赎。
80年代被新军部宣判死刑时,我追问:“恶最终要胜利,善最终要失败吗?上帝去哪里了?”如今,这些可以算作回答。
这就是我对上帝的存在与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恶的理解,藉此,我拥有了作为一名天主教徒的坚定信仰,我真心为自己是一名天主教徒而感到骄傲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