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自己的生命反抗独裁政权。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保护国民和民主主义的其他途径。
一次可以看到这么多个月亮
1980年5月至1982年12月,我辗转于中央情报部、陆军教导所与清州教导所,过着流动的监禁生活,罪名是煽动光州暴动,我作为“反国家团体的主谋”,一开始被判死刑,之后变成无期徒刑,又改判二十年有期徒刑。
较之一般的犯人,我的狱中生活尤其严酷。在清州教导所,专门关押我的监牢有三间,我被安排住在中间,旁边的一间住着监狱看守,专职监视我,另一间是“浴室”,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皮桶,供洗澡时用。这样一来,我与其他犯人的房间就被完全隔离开,走廊也用混凝土挡住,牢房的四周都是砖头垒起的新墙。
为我配备的看守一共有五名,常常两人一组,交替执行对我的监视工作。对于一般的犯人,常常十个牢房安排一名看守,而一间牢房通常关押十名犯人左右,看守与犯人的比例为1:100,而我的则为2:1.我被封锁得很严,无法与任何人接触,什么信息也进不来。
我的牢房,前面是一重厚厚的门,后面有一扇小小的窗。只有透过这扇窗,我可以看到天空。也就是说,这扇窗是我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通道。
但是窗户上装着很粗的铁丝网,因此连夜空里的月亮,我都不能一览无余。于是我只好透过铁丝网的小窟窿来看,这样就看到无数个月亮。我经常自我解嘲:我是多么富有啊,一次可以看到这么多个月亮!
我在1971年朴氏政权蓄意制造的交通事故中负伤,无法坐在地板上,于是他们给我配了一套粗糙的桌椅。一日三餐的糟糕程度更是一言难尽。饭菜要么太咸要么太辣,还常常是馊掉的,实在无法下咽,所以有时侯我宁肯挨饿。
为了对付饥饿,只好买点心吃。吃甜点心太多,我的体重增加了,还记得被释放出来时妻子看到我说:“看你变胖这么多,谁会相信你受苦了?”
牢房没有地暖,所以犯人们得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挨过漫长寒冷的冬天。考虑到我有关节炎,教导所那边答应给我放一个小小的电暖炉,但这对于深冬的严寒无异于杯水车薪,我的身体经常会冻僵。
人是善于适应的动物,不管条件多么恶劣,都会努力去适应,只要假之以时日,最后都会找到应付的方法,这似乎是生存的本能和智慧。一开始,接受这一与世隔绝的事实并不容易,因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感情上总是难以适应。
我开始思索这种“被压制者的痛苦”,后来得以阅读神学和历史著作,内心才渐渐找到安宁与平静,之后在一成不变的狱中甚至开始感受到喜悦。
写于狱中的诗
有人要问了,在每天都一样的监狱中会有什么喜悦呢?现在我想回答一下。我在狱中尝到四种甜头。第一也是最大的甜头便是读书的快乐。过去的1977年我在真州教导所,以及1981年在清州教导所的两年就是在读书了。
期间,我阅读了哲学、科学、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等涵盖东西方多个领域的书籍。我爱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柏拉图的《国家论》、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德日进神父的诸多著作、尼布尔和哈维考克斯的神学著作以及希腊以来的文学书籍等等,并从中受到诸多影响。文学著作中,我对俄罗斯文学感触最深。另外,从《论语》、《孟子》、《史记》等中国古代经典和元晓、粟谷的著述,以及朝鲜末期的实学书籍中,也受到诸多教益。真州和清州四年多的铁窗生活成为我无与伦比的求学生涯,每一天都精神饱满、内心平静,我享受着知性上的幸福。
第二大喜悦便是与家人见面。每个月和家人见一次面,每次仅限10分钟,这比法定时间短出20分,经过我和当局不计其数的争取之后,最终扩大为每月两次,每次延长到20分钟。
对于家人来看我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是多么期待,见面时间结束后,我走在回牢房的走廊里,就开始掰着指头算下次见面的日子,而且一天要计算几十次。
探监室中间挡着厚厚的玻璃,两年里我一次都没能看清过家人的面孔,而且谈话的内容也被录音并记录下来。尽管如此,单是能见到家人就能够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喜悦。对骨肉的思念、爱恋以及精神的归属感,这些一个人最珍贵的感情,我在监狱这种极度的限制条件下得以体验,更觉其真切可贵。
第三大喜悦就是收到信件,期间我只能收妻子、儿子与兄弟姐妹的信。妻子两年内每天写给我一封信,一天不落,后来一数共有640封,儿子们的信一共有200多封。然而牢房里不允许保留信件。来信以及家人寄来的照片在看过之后,就被教导所当局全部强行没收了。
我一个月只能寄出一张明信片,这种粗暴严苛的限制全无法律上的依据。我几次申请多给点信纸,却毫无回应,于是我只好开始钻研写小字的技术。日本舆论界报道,我的字只有半粒米大小。这绝不是夸张。因为我在一张纸上可以写下一万四千字,在普通稿纸一格空间里可以写下22个字,不用放大镜是看不清这些“芝麻粒”的。所以,想写一封信,要花两天,连续伏案十二三个小时。
1981年1月6日,我的生日,儿子们来看我,按照韩国传统,儿子们跪在地板上给我拜寿,当然,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我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感伤,于是把当时的感受用一首短诗记录了下来打算寄出去,但像往常一样要经受检查,检察官令我删掉这首诗。
我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军事政权害怕这首诗会激发起国民的感情。诗是这样写的:
地板上,
跪拜着我的三个儿子。
在生身之日受此大礼的人哪,
心焦几何!
我的妻呀,不要委屈,
不是还有孩子们吗?
多么想念,
我的家人,
我的朋友,
我的河山!
安心期待吧,
重逢,相拥,
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天!
在狱中,精心料理花圃
监狱给我的第四种喜悦是料理花圃。每天吃完午饭会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活动时间,这个时间我拿来侍弄花草。我负责的花圃宽约2米,长约30米,还真不小,里面种着牵牛、杜鹃、蒲公英、雏菊、鼠尾草等,秋天时这里便是大波斯菊与国菊的天下。我尤其喜欢杜鹃和大波斯菊。
我精心地给花儿们浇水、修剪枝叶、拔除杂草。花草是有灵性的,你全心关爱它们,它们便长得尤其美丽。植物的世界没有背叛,我好几次想到小王子在自己的星球上为玫瑰花浇水的情景,我似乎能明白他在给花儿们浇水时为什么那么郑重其事。
我有时候也像小王子一样跟花儿们说话。在狱中,我交谈的对象只有花草。一次,有一株花长得不好,似乎生了什么病,我低声对它说:“你让我失望。我全心全意地照看你,你却不懂得回报,为什么呢?是觉得我的精诚还不够吗?”
说来也神奇,从那以后,那棵花渐渐开始好了起来。
修剪枝叶时,我常常对花儿们道歉:
“不要害怕,这是为了你们好。要想开得更美丽,得经受一点儿痛呢。”
一开始,我在花圃料理花草时,教导官们只是站在一旁看,渐渐地,他们也开始帮忙给花浇水了。夏天不管多热,我也要在花圃劳作,任汗水把全身打湿,打理着这些花草,我所有的悲伤与忧虑也渐渐抖落了。
我的精心培育也得到了回报。深秋,经我料理的花儿们比其他花圃至少多开了一个月。花儿们这般知恩图报,我自然非常高兴。我领悟到,“子女和花草,越打理长得越好”这句话一点不假。
与花儿成为好朋友后,我便与它们难分难舍。而今,我家的院子里种着几十种花,春夏秋轮番开着,冬天我便在客厅打理杜鹃、洋兰和东方兰。直到现在,料理花草仍然是我的一大乐事。
是的,在报纸、电视、收音机等所有媒体都被禁绝的环境中,料理花草、喂蚂蚁饼干屑成为我绝好的休憩和娱乐。
就这样,我的狱中生活无论在知性上还是感情上都过得无比充实。我在读书中探求真理,阅读文学作品获得心灵的充盈;而通过和家人的会面与书信往来,进一步体验到骨肉情深,感受到自己绝不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从而获得将监狱生活坚持到底的力量;而通过修剪花草、观察蚂蚁的活动,我获得内心的喜悦和安慰——我藉此称赞和慰劳自己:金大中,不错嘛,你的铁窗生涯也是无比精彩和成功的啊!而这绝不是自欺欺人,而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和体验。
我的杜鹃花开在寒冬
在这里想赘述一件有趣的事:寒冷的冬天里,我的杜鹃开花了。
那是1982年,室外的花已不堪深秋的寒气,我从花圃里挖了一株杜鹃花,栽进盆里,搬到我的房间。午后的阳光照进铁窗,光照到哪里我就把它挪动到哪里,让它尽可能多地吸收到秋阳的光和热。众所周知,杜鹃花和金达莱一样,秋天结出花苞,却在忍过寒冬之后,春天开放。而我的这株杜鹃,尽管已是十一、十二月,但由于牢房毕竟略暖于室外,并一直享受着阳光,于是它的花苞渐渐地变大。
12月20日,我的杜鹃花居然绽放了。由于是开在冬天的严寒里,它的花是朝下的,花瓣也有些萎靡,但是,她毕竟绽开了明媚的笑脸,我喜不自胜,叫教导官来看,说:“快来看!快来看!冬天开花,肯定有什么好事。”
不知是不是巧合,我恰恰在那天下午被宣告获释,转送至首尔大学医院,接着又被强制送往美国。
还有一件狱中的逸事。犯人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在梦中如果看到钟表,出狱的日子就不远了。由于长时间被关在一个闭塞的空间里,重见天日遥遥无期,所以这种说法会给人无限希望。
我也殷切希望被释放出去,于是常常盼着自己梦到钟表,每晚都怀着这个愿望闭上眼睛,但如愿以偿又岂是一件易事!看来人做梦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啊。
然而有一天,我真的梦到了钟表,而且不是一个,而是挂着几十个钟表的钟表店。我想:“天哪,老天终于开眼了。”那晚之后,我内心躁动难安,天天等待传来获释的消息。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禁苦笑,该是有着多么殷切的愿望,理智如我者才会陷入这种幼稚的想象啊!
在狱中,我再次切身体会到,人能够适应任何情况,并从中寻求生活下去的意义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