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吃饱喝足,已经午夜时分。其时烤鸡只剩骨头,佳酿只剩空坛。除了张九歌海量,兀自清醒,余人俱是东倒西歪。就连素来稳重的卢青侯、方玄昊,也是醉意盎然,打起太极。
陈云径酒劲上头,只觉五内翻涌,脑筋狂跳,抱着个圆石趴定不动。身旁叶绯醉眼迷离,睡中带笑,不知发了什么好梦。
“难受吧。”
张九歌见他兀自睁眼,试探问道。
“要吐。”
陈云径如实回答。
张九歌惋惜道:“这等美酒,吐了多可惜。”
陈云径道:“酒美不美我是尝不出来,但我待会吐的样子肯定不会太美。”
张九歌撇撇嘴,鄙夷道:“一个个的,不能喝酒少喝点,浪费我的酒。”
陈云径道:“你以为我想喝?小师弟才喝两口就耍酒疯,东敬一杯西敬一碗的,不喝他便要搂抱胡闹,你没看西峰几个女弟子都被他吓得喝多了。”
张九歌哈哈大笑道:“酒便是要喝的尽兴,柏舟今日够豪迈。”
陈云径瞥了眼树下瘫成烂泥的岑柏舟,叹道:“是啊,吐的也豪迈。”
张九歌见大家都已睡熟,来到陈云径身旁,附耳道:“其实喝酒不能来蛮的,要想千杯不醉,有秘诀。”
“哦?”陈云径面上满是好奇神色,“什么秘诀?”
张九歌拍拍他后心道:“运大周天试试。”
陈云径将信将疑,运起玄功周天。起先不觉变化,约莫盏茶功夫,忽觉腹内一股热气随周天而走,行诸筋百脉至泥丸,升腾而上。当下时一股股酒气竟由头顶发出,熏熏袅袅散在夜空。与此同时,腹内翻江倒海之感渐渐缓解,直至一扫而空,顿时醉意全无,神清气爽。
他收功惊奇道:“竟有这等秘诀,大师兄,你怎么发现的?”
张九歌笑道:“常在河边走,自然会划水。记住,这是我们的秘诀,不与外人道。”
陈云径懂事地点头:“自然。”
二人添旺篝火,复又攀谈,聊起白日比试。张九歌夸赞陈云径有勇有谋,先出奇制胜炼成极品仙丹赢文试,又老谋深算耗灵枝内息赢武试。陈云径坦言都是无奈之举,炼丹时自己只求将师尊所述方法发挥到极致,至于能否成功,不曾多想;比试时面对劲敌如灵枝,也只能以退为进,能赢下比赛实属侥幸。
张九歌趁兴亮起七星剑,醉舞一段。只见他仗剑腾跃,翩若惊鸿,一招一式间透出说不尽的潇洒恣意。陈云径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暗想涵虚剑之一道,大师兄造诣怕已冠绝门人,不输执教剑道的林瑶大师姐。
张九歌舞罢剑,二人正欲再多说几句,忽闻夜空传来破空之声,似是有人往天台而去。
陈云径不由好奇道:“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没歇息?”
张九歌皱起眉头道:“走,去看看。”
言罢他一跃而起,陈云径慌忙跟上——突破五转后他已可御空,只是尚未纯熟,一者行进速度不快,二者维系时间不长。张九歌当然明白这些,是以不等陈云径运功,早已提着他一飞冲天,撞入夜空。
二人循声而去,疾掠如箭,不消片刻,隐隐见远处有一道身形御空而行。张九歌眯起眼打量那人,从御空法门来看似非涵虚门人。如此跟了一段,他发现那人所要去的地方并非天台,而是迎仙岭。
张九歌猛催内息,身化疾电。眼看就要追上时,那人忽然也加快步调,飞的更疾。
张九歌颇为不悦,将陈云径放到一旁崖上,对他说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且追上他再说。”
陈云径一路想着自己拖慢了他,好不懊恼。此时被他放下,如释重负,点头道:“大师兄,你快去追,我随后就到。”
张九歌不再多言,脚踏虚空,“嗖”的一声弹射而出,化为一道流光残影,朝着那人追了过去,其速度比及先前,快上不少。而那人似是有心戏耍他,眼见又要被追及之时,兀自提速,也化残影飞掠而去。张九歌一路追逐,那人只顾逃窜,并不回头交手,尽管观其修为似在张九歌之上。
陈云径眼见张九歌逐那道身形而去,咬咬牙,运起不大纯熟的功法,踏空而起。方升至半空,忽闻“嗖”一声响。他回头看去,不由一惊,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一道身影,正朝反向破空疾行。
他一方面担心张九歌安危,另一面见此人行踪诡异,不得不一探究竟。当下暗道一声“不管了”,催动内息,朝着后来的身影追去。
那人御空之法看似颇为娴熟,但陈云径追起来并不觉吃力。追了一会,他隐隐觉得那人似是有心让自己追逐,时不时放慢速度在等。再追一时,他猛然发现,此人竟是往镇魔崖的方向前去。
他不由记起入门那天灵珑道长所述条规:“镇魔崖乃是涵虚禁地,门人弟子不得授令,严禁前往。无故擅闯者,逐出观外!”
“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行至崖前,见他不动,也停下来,原地翻飞,似是挑衅。
陈云径看着那人如此猖狂,顿时气炸,暗道:“师尊说‘无故擅闯者’逐出师门,眼下此人出身不明,又这般戏耍于我,我为守卫观中安危前去会他,想来也不算‘无故擅闯’。”
想罢他怒喝一声,朝那人疾冲而去。那人这才满意,将身一转,再度飞掠前行。
陈云径直追到镇魔崖上,不见了那人踪影,停下兀自找寻。正逢此时,忽闻有人唤自己道:“道兄,你来了。”
“什么人?”
陈云径惊问道,环顾四周,却是不见半条人影。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走几步,见一道粗重铁链横陈杂草老藤间,链上隔三五环便扣一铁锁,锁头上篆刻涵虚禁制符文。铁链之后是一片黑乎乎荒地,百十步见方,其上横七竖八围满铁链。荒地正中有一土丘,丘上有一石碑,碑上又绕数十圈铁链。声音便是由土丘中传出!
他见前方景象诡异,驻足原地,犹豫要不要上前一探究竟。这时脑中那个森冷的声音又响起来:“过去。”
陈云径踌躇道:“万一有危险呢?”
“有我在此,保你无虞。”
“保我?怎么个保法,你不过是我脑中的一个声音。”
“吾之威力,汝尚未尽知。过去便是。”
陈云径听那声音态度坚决,本身自己也是好奇难挡,当下将心一横,越过铁链朝石丘走去。这边刚踏入铁链之内,周遭景象忽然一变!四下晨昏不分,日月难辨,黄沙连天,阴风阵阵,声声凄号从飞沙中传来,叫人不寒而栗:
“埋骨地里埋忠骨,丧魂冢间丧良魂。”
“锋从磨砺出,折戟登仙途。”
“青衫磊落堪几何,一朝命丧化笑歌。”
……
陈云径听了这些诗句,皱紧眉头,心道这沙中所隐的乃是一干壮志未酬的怨魂。方才想罢,忽有一道天光径落面前,光中一人,身着白衫,披发跣足而出,神情潇洒,气度不凡。
“道兄安好。”
那人开了口,陈云径一听便知,先前叫唤自己的正是此人。
“你是?”
那人见他问及,略一沉吟,作歌道:
“练就除魔真妙诀,劈山倒海更通玄。降龙伏虎随汝意,刃意锋光入九天。
剑气飞升高万丈,凛时殿内斩妖仙。神潜潇沙闲戏耍,悠悠道尽已千年。”
陈云径听罢,一头雾水,直言道:“我问你是谁,你背首诗出来,真是有趣。”
“有趣吗?”
那人闻言上前,直勾勾望向陈云径脸庞,如是良久,摇头叹道:“仙踪已随白鹤杳,徒留后人望尘嚣。唉,可悲可叹。”
“我说…”陈云径提议道,“能不能别老是作诗,说点我能听懂的行吗?”
那人点头道:“你并非不懂,只是不记得。轮回一遭下来,你倒成肤浅人了,哈哈哈。”
陈云径见他大笑,不知何故,只觉此人非疯即癫,也不愿再多话,只问道:“你若不愿说你是谁,就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所在…还有,方才有一人从此经过,你有没有看到?”
那人背起手,转身往回走去,且走且道:“我已告诉你我是谁,这里你也来过。除你之外,再无旁人敢来。”
“胡说么不是。”陈云径道,“你一不说名二不道姓的,怎么就告诉我是谁了?还有,我入观时日不长,今天第一次来此,怎么就‘来过’了,是梦里来过么?”
那人为他质问,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千年一觉神仙梦,醒来已是世俗人。道兄,你堕落了。”
陈云径见他说话颠倒,问不出端倪,只得作罢,当下拱手道:“先生既不愿好好说话,在下不打扰了,告辞。”
言罢他转身欲走,那人叫住他道:“且慢。”
“这会儿好好说话了?”陈云径止步回头道,“可惜你道兄我聊兴全失,不想再和你多话。”
那人仍是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指了指地上道:“你我今日聚首,天机复转,轮回重启。这件东西你权且收下,贴身藏好,他日必有用处…至于我么,等你驾驭了它,自会记起一切。”
陈云径顺他所指看去,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不盈尺的木剑来。再回看时,那人早没了踪影。
陈云径遂仔细打量起木剑来。但见剑身光滑平整,刻工细腻,古色古香。剑尾缚一红绦,绦末缀一指甲大小的玉片,亦不知为何物。他打量罢了,又拾起木剑在手掂量,没想到看起来不起眼的一把木剑,入手竟沉甸甸如砖石。
掂量罢他将木剑纳入怀中,转身离去。方一踏出铁链,阴风飞沙通通不见,萦绕耳旁的凄厉之声也归于沉寂。他四下看去,自己好端端站在铁链旁,夜色深沉,繁星满天,若不是怀中的木剑触感真切,他怕要怀疑方才一切都是场梦。
他再看一眼四周,没能发现先前那道身影,只得作罢,回头去寻张九歌。不等他御风而起,半空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劣徒!谁让你跑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