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亲王亲临,臣工哪有不迎的道理?
众人落座后,乔明澈起先看了看本应死了,如今却好好坐着的“沈垂文”,又别开眼看了看坐着装傻的俞幼清,最后,一指站在俞幼清身后的无疆,厉声道,“齐扬,可是他?”
齐扬一被点名立即躬了躬身子,再定睛一看,回话道,“正是。”
待俞幼清打量这叫齐扬的男子时,却发现他正是那日拦着她的管家。
“无疆。”俞幼清开口了。却叫乔明澈一瞬间有些愣住了。她说,“你走上前来,让齐管家仔细看看究竟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便是说完了,她手里的茶盏还是端着。
无疆应了声是,然后绕到堂上,站在众人之间却不似当日的瑟缩了,但是,即便打扮干净了,也能抬头挺胸了,可他的容貌却丝毫未变。
齐扬正要迈步上前,不料却被乔明澈横臂拦住了。因为他家王爷头略微低着,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喜怒,所以齐扬选择先退了回去。于是便又恭身立在诚亲王身后。
整一盏茶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雨却停了,阳光透着窗照了进来,幼清回头看了看窗外,终于放下了已空了许久的茶盏,乔正则撇了一眼她的茶盏未曾言语,也未看乔明澈一眼,却起身走了出去。
乔明澈终是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你很喜欢这小奴吗?”顺着她的视线,他看到了窗边的兰花,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禁惊诧。
他喜欢俞幼清这么多年,又何尝不知道她的执念?曾经的淳亲王妃,那位北夷的小公主最爱兰花,北戎王命人从南国采买了百余株上好的白兰做她新婚之喜,听说王妃死的那一晚,王府里的兰花谢了泰半。俞幼清也爱兰花,这些兰花又是她时时看顾的,莫不是……
乔明澈希望不是,他不想看到执念如他所想之深沉的俞幼清。
幼清笑了笑,这个笑,是乔明澈第一次看不懂的。从前,在他面前俞幼清都尽可能地装作简单,她想让乔明澈轻易看懂她想要让他懂的,但是,如今,她不想了。
“是,这小奴很合我的心意。”她答得很轻。
乔明澈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走了,幼清没有起身送他,但是他还未走出冢宰府便碰到了方才出去的乔正则,于是,他二人便在廊下站了站。
“你不是乔恒。”说这话的自然是乔明澈,而且,就算他再荒唐,也是知道了这人便是那本应在西境的“淳亲王世子”,但是,他也知道,淳亲王世子却又未必是乔恒。
乔正则站定,心道,怎么这话最近说的人这么多?
“不知皇叔有何见教?”乔正则觉得有些新奇,居然乔明澈也知道了,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这声皇叔委实让乔明澈听着略有些刺耳,却让他想起了四年之前在臻味居发生的种种,他突然发现,其实俞幼清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从前的乔以瑜,如今的淳亲王世子,都在她身边,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同意他站在她的身边。
“本王许过她王妃之位,但她拒绝了,你觉得,她如何会做你的王妃?”
乔正则听了此言,略略沉思,却很快得到了答案,“我确实不知道她是否会做我的王妃,不过,我却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回却换了乔明澈沉吟,不得不说,其实他心里一直有那么个答案,但他却不希望真相如斯,于是,他问道,“是什么?”
乔正则没有直接回答他,但是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些悲哀,其实说到底,他们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谁料,乔明澈却锁眉看了看乔正则,并未再等,而是一甩衣袖径直离开了。乔正则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即便他告诉了乔明澈又能如何?为了她想要的,他尚且要苦恼,更何况是乔明澈?
终于,他决定了,他须得一试。
旋即回了正堂,他在幼清的盏里添了新茶,但是她却没喝,她似是在等什么。很快,银粟便带着一件烘热的薄氅走了进来,幼清起身,银粟便很快给她系好了绳结。
原来,她要出门。
“去哪里?”
这几日里,他都没有问过她每日的行踪。其实,幼清自做了冢宰便很少待在府里了,但是,今日见了乔明澈之后,他就莫名想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
要不要告诉他?这个问题幼清没有想很久,她利落的答,“东宫。”
半个时辰后,她果然坐在东宫正殿。她已是许久未见过乔以鸾了,一番客套是难免的,但是客套之后,总是要说明来意的。
“我决定好了。”此刻,幼清的眼眸中褪去了盘桓的迷惘,只余下一片清明。
幼清说话的大部分时间里,乔以鸾都在提笔改公文,只偶尔抬眼与她说两句,便是她突然决定了什么似的,乔以鸾都没有与她太多的关注,她只是风轻云淡地问她:“你放下无疆了?”
放下了吗?
俞幼清不止一次觉得可以了,算了,忘记无疆吧,但是呢?
“或许吧。”
放不放下那么重要吗?放不放下又如何呢?她父亲有才干,哥哥争气,自己也是个有造化的,求什么得不到?可是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她得不到。这十几年她一直在找无疆,可是,他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迹。所以,她已经想选第二条路了。既然没有他,她还要有些别的什么。
而如今,与乔正则的纠缠也不过是她一时无趣而已。
做沈垂文时,他很宠爱她,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她宠他更多。她将他当做是无疆,若有仇,那便报仇,若想知道,那便查证。
盯着俞幼清看了一会,乔以鸾终究没有说出或许她的无疆哥哥还活着这话,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件镂空花纹的木盒,素手将那木盒打开,取出其中安静卧着的什物,竟是一件二十一粒鲛人泪三梳的流苏坠。
乔以鸾将它远远的在幼清头上比了比,发现似乎并不如何合适,便又将它收了起来,唤其上前,交了木盒与她。
“送你的,此次别后,我不再是君,你也不再是臣,再见时只做朋友罢。”
幼清深深一拜,双手在头顶接过了那木盒。
又在东宫坐了一会,幼清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了,乔以鸾才停了笔,没有将它放回笔架上,却还是拿在手中,看着俞幼清的背影,乔以鸾终于问出了口,“你是否知道陆翼遥他……”她还没有说完,幼清便转了身,将右手食指搁在唇瓣之前。
不必说。他的一切不必再说。
乔以鸾会意摇了摇头。
长宁街,她已走过数次,却只今次她才发觉上京是如此繁华。琼楼玉宇,不外如是。只不过,她花了十年时间去看了三国四荒,留给上京的日子并不多,然,她又要走了。
回府前,她去了一趟俞府。好巧不巧,她二堂叔带着她堂妹过府来见她父亲,未免纷扰,幼清悄悄地潜进了府中她闺房之所在。
打开床下的箱笼,她取出了一件小多宝盒。打开为中的格子,里面唯有一支卷云纹的玉搔头,正是当年西戎少君陆翼遥送她的那支,于是,她又抄起鲛人泪的璎珞,恰好可以挂在云纹中空处,倒合辙成了极正式的整簪。
等人身高的铜镜前,幼清亲自去了一应发簪,打散了发髻,并由银粟帮着重新梳了头发。低矮地梳了一个发髻后,她将那簪子从髻上斜斜戴上,即便如此,但头上分量可是不轻。
刚出房门,却发现她堂叔家那位妹妹正立在院中的海棠树下,雨后初晴,树影婆娑,幼清从容地笑了笑。十七八岁的女子,玉一样的年纪。
她这位堂妹名叫俞幼茗。她家本来是不从幼字的,只是,她家只这一个女孩,堂叔便在俞幼茗出生后不久悄悄与她父亲说了,也随了幼清她们家,将来是要劳烦尚书府给她寻亲的。
俞尚书只有这一个亲兄弟,兄弟一番苦求之下竟也默默同意了。
“茗丫头可要一起走走?”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毕竟她也受不住一个大活人站在她的院子里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是?
俞幼茗给她的记忆委实不好。小时候她同俞幼茗玩耍时她便经常与她争宠抢玩具,后来有一次在法源寺俞幼茗小小年纪居然把她推进了湖里,再后来幼熙姐姐去了,沈府再来提亲时她父亲也带着她来想横插一脚。
彼时的幼清看着俞幼茗怯生生的站在堂叔身后时便明白了究竟是谁的主意。
经幼清召唤,俞幼茗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廊下驻足,幼清问她,“你这次来,又有什么目的?”
俞幼茗不是不知道她这位堂姐是什么样的人,于是便坦言道,“我想做淳亲王府的女主人。”听说淳亲王世子肖像已过身的沈垂文大人,其实人人都知道为什么,只是,但凡元帝陛下一日装糊涂,他们也得跟着装下去。
幼清听了,未免觉得可笑,却并未掩饰,而是朗声笑了出来。俞幼茗仍做无辜模样,假装纯良道,“姐姐为何发笑?”
止了止笑后幼清才说,“要我帮你,且先说说原因吧。”
俞幼茗听了这话终于不再装作无辜了,她也笑了笑,“姐姐不是知道的吗?淳亲王是嫡亲亲王,世子同是王妃嫡出,也是定要承继北夷大统的,如此人物,既然与咱家先前便有那层姻亲,何不紧着牢靠?”
幼清边听着这话边向银粟使了个眼色,于是俞幼茗说完这起子有的没的之后便被银粟一扫膝盖窝,直直跪下了,便是俞幼茗的侍女也是个措手不及。
怎的好好说着话呢突然动起手来了?
俞幼茗被踹的毫无准备,素日娇养的肌肤径直跪在石板砖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漱漱流下,这膝盖上来日青紫是必然的了,只是她没想到俞幼清何时变的这样狠辣了?从前她不是都让着她的吗?
看着俞幼茗神情痛苦地跪在地上,幼清这才觉着像个道理,于是伸手去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方才说道,“你这般做派才是求人该有的姿态。从前我做县主时你就对我颇多不敬,如今我做朝廷一品大员你仍旧如此,可是将礼法置于何地了?”
俞幼茗倒不急着起来,也不急着回答,却会捡她的错漏,“原来姐姐从前就对我颇多怨怼啊。”说完还轻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