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礼部的人首次踏入后宫之地,而目的却是送官服官印等一应事物。
俞幼清的官服是特意改制的,她毕竟是女子,若穿规制的官服未免像个跳梁小丑。
通常一品文官着蓝底鹤纹的官服,她的也是,不过却是同样的官纱做的襦裙,另,一件银制的鹤纹冠,梳妆时,俞幼清将其置于掌中推敲,心道,果然是与她父亲的那种冠不同。倒是劳烦礼部费心了。
今日朝堂上将有几件大事,一是冢宰大人新官上任前的最后一步,即在开元大殿上跪谢皇恩,二便是元帝点兵西征。
事发突然,本来乔以鸾应该是五日之后出征,但既然大兴已深入大衍腹地取钦差之性命,那么平乱之事也不得不加紧提上日程了。
其实,女人为辅相,还弄个什么冢宰的名头,多数大臣起先并不怎么服气,但是,一则秦相那里没什么大动作,二则老牌宗室也是这般,似乎是认同了一般的毫不出手却硬是让那些本不服气的消停下来了。故而今日,当众臣发现俞幼清站在秦朗(即秦相)的左侧位时也未有多少惶恐。
卯正,专职的公公捏着嗓子喊了一声,“上朝。”后,元帝当即点了俞幼清上前谢恩,倒是丝毫不拖沓,却也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跪地大礼领旨谢恩,心道计成了。
等她退回原位,紧接着元帝便道,“昨日八百里加急,诸位爱卿应当也知道战事吃紧,所以,朕欲今日便点将出征……”
“报……”元帝话还没说完,却被一个兵士截住了由头,却也生不得气,因为这八百里加急向来都是直报天听的。
众人窃窃私语,又是一道八百里加急!
只听那兵士跪地道,“启禀陛下,沈垂文大人失踪后西边一度局势混乱,但五日前,有一男子自称淳亲王府世子乔恒,更统帅北夷军与西军兵马元帅魏大人一道夺回了定州。”
定州已回!但是,显然众臣更在意的是那淳亲王世子。
西军兵马元帅魏垦曾经是原先淳亲王的部下,如今,他既然肯听乔恒的,那必然是认同了。另,乔恒还领了北夷军?北夷的王可不就是乔恒的外祖?早就有传闻,北夷王对于嫁给淳亲王的这唯一一个公主极其宠爱。
十几年前,公主自缢之事早就令北夷与大衍产生了隔阂,但是北夷王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忌惮这唯一的外孙可能还在大衍并身处危境,如此来说,只能继续依靠乔氏皇族。
按说为何北夷王如此看重乔恒,也无外乎是其无子这个问题。北夷王位的更替奉行的是兄终弟及,父终子及。可是,垂涎了数十年王位的王弟又怎比得上孙子来的可靠?
所以,原本膝下只有一女的北夷王就有令淳亲王和女儿的一子承继王位的打算,如此还能与大衍几代交好,何乐而不为呢?只可惜,女儿女婿二人去的早,如今能承继大统的,竟然只有乔恒这一个孩子。
这也释然了为何乔恒可以率领大量北夷军西下的原因。
沈垂文或者说乔恒未死这件事显然元帝并不是十分震惊,但是听到北夷军之后,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可他是帝王,于是先是赞了二人的功绩,然继续点了卫国公,即乔以鸾曾经的“父亲”,为主帅,又点了齐愚、俞舟晚等一应朝廷新贵为将,如此,西征人马大定,仍是按例五日后出发。
下朝后,俞幼清没有直接回冢宰府,便是那上赐的官邸,也没有回俞家、沈家看一看,更没有上东宫献殷勤,而是,去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诚亲王府。
俞幼清乘的马车从王府侧门悄然入内,直至正堂,才有人为她拉帘,请她下车。
此次一行,她必然要亲自来的。
八百里加急,谁能拦得住?
满上京里有府兵的亲王又有几个?
能供她俞幼清差遣的亲王又有谁?
答案显而易见,所以,放着新官上任的案牍人情,她也必然要亲自先行过府拜谢。
果然,下车后她就见到了一个已然三年未见的俊俏男子,长身而立在廊下,正是乔明澈。
俞幼清下车站定后看到乔明澈,觉得三年未见,他容貌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其实也不难追究因果。谁家娶了沈如茵这般的女子还不是一样的?
乔明澈看见她到了便转身进了正堂,于是幼清也紧接着进了正堂。
正堂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绣屏,绣的是边塞图。这是乔明澈大婚时沈府送的,彼时俞幼清已经成了沈夫人。
这幅边塞图出自她手,至于女红则是沿请了华绢的女红师傅,只是原本这绣屏只半丈宽,如今摆在这儿的显然是经过改制的,两旁应是填了材料,改成了这般约整一丈的。
绕过绣屏才正经进了正堂,待幼清抬眼才发现这屋里原还有个人,好巧不巧,这人她还认得。却不熟,只是知道而已。
于是她与这女子行了个平礼。那女子见到幼清本是意外的,但不妨还礼,却还没说上一句话便被乔明澈示意退下了。
见她走远,乔明澈这才开口,“可还记得她?”
幼清委实不记得了,她只知道那女子是华绢一名女红师傅,但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定然不是乔明澈希望听到的。
看着她茫然的神色,还不等她开口,乔明澈又道,“想不起来便再好好想想!”说这话时,他已经带了三分怒气,却让幼清猜想不到是哪里来的无名之火。
她实在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她的记性还算不错,除却那些刻意篡改的,余下的应当无大问题,她也不至于记不得一件紧要的事,只是,或许乔明澈想到的与她本无什么关联,只是让他产生了与她有关的错觉而已。
乔明澈见她仍是这般懵懂的模样不禁带了些怒气,上前一步抓着俞幼清纤细的小臂道,“不重要了,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本王,为什么?”
小臂被这样一个习武数十载的青年抓着,幼清未免吃痛,但脸上还得装着风轻云淡。她不想让他发现他的举动会引起她任何的情绪变动。在和诚亲王的擂台上,幼清一直需要掌握一切的主导,于是,乔明澈既可以成为她的敌人,也可以成为她的追求者。
“为什么不愿意做诚亲王妃?”幼清小心试探着发问。
乔明澈合了合眼,稍微控制了情绪,“算是吧。”但是,他的话音还没落,他二人之间的情势就发生了大反转。
幼清在他分神的一瞬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然后长臂一伸一收,剑就理所当然地架在了诚亲王的脖子上了,乔明澈在此番情势下迅速地发了一次力想夺剑,亦或是说想挪动这剑在他二人之间的距离,但是令他意外的是,那剑就一动不动的架在他脖子上。
也不知俞幼清是使了哪股巧劲。
“在行止山,是教怎么使剑的,”俞幼清盯着满脸不可思议的乔明澈的眼睛,却淡然又迅速地将剑甩在地上,“只是我一直用的不好。”
空气就这般停滞了半晌,俞幼清觉得,里子她给不了,那面子多少也要给些的,便说道,“敢问殿下,这世间诸多女子,可有殿下得不到的?”这话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便又补充,“自然,有些女子不可看作是女人,她们是权力。”
乔明澈皱眉抬了抬眼,“那你也是权力?”他说这话的语气倒不似调侃。
幼清摇了摇头并指地上那把华贵锋利的剑,“我是它,”她转身又去地上拾起那把剑,倒是颇为恭顺地替乔明澈将它放回剑鞘,“您的这把剑昂贵而锋利,试问,您能整日抱着一把剑过一辈子吗?”
看了一眼那柄已经被完璧归赵了的宝剑,但乔明澈眉间阴云仍在,他不解,“那沈垂文呢?他为何?”
“沈垂文……”俞幼清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这却叫乔明澈有些意外,观她这两日举动分外平和,他却忘了曾经她和沈垂文也是一对“恩爱”夫妻。
“他已经死了。”俞幼清冷了神色答了他,但是却再不多待,既然已经安抚了乔明澈,她也没用必要再呆下去了。
走出正堂,外头的天已然阴了,淅淅沥沥下着雨,尚有些风,银粟撑着一柄伞,就等在雨里。
看见俞幼清出来,她连忙上前几步在檐下接她,刚要迈步,却忽然一阵大风,银粟极力拽伞柄却尤有不足,这时,一只干瘦的手搭上了伞柄,将伞牢牢抓住。
俞幼清迅速打量了一眼。这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且过的不好。于是,她快速给银粟递了个眼神,银粟顺势将伞扔在男孩手里。果然,不出所料,诚王府总管上前来搭话想接过伞,但是,却被幼清亲口制止了,“银粟撑不稳伞,借王府小奴一时半刻做撑伞之用。”
不等总管答话,银粟便半托半拽地将那小奴拉上了马车。
回冢宰府的路上,整两刻钟的时间幼清都在闭目养神,那小奴也不说话,只安静待着,银粟坐在另一边,看看她家小姐,又看看那小奴,最终也选择了安静不说话。
直到马车停下,银粟起身去打帘,还未等撑伞,俞幼清便直接下车步入雨中,那小奴也不敢多待,紧接着便下了马车,低头走在银粟身后,他多少猜到了这位小姐的意思,虽然惶恐,却也不妨他悄悄抬头打量。
这位小姐生的真的很美,是王府三年他从来没见过的美貌,但是,超脱美貌的却是仪态。
雨中的俞幼清仿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神态极妍,除却未打伞,她的步子比起以往也未见快了半步。
甫一进门,她在廊下就站住了脚步,她没有惊讶,银粟看见了屋檐下那人却有些震惊,但是她立刻做了反应,拉着那小奴走了,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那小奴略失望的神情。
没错,廊下站着的正是本应千里之外指点沙场的淳亲王世子——乔恒。
一个月了。自他与俞幼清成亲后,这是第一次二人分开这么久。许久未见,乔恒莫不说是不愉快的,他也不管是否下雨,选择了最快的路走向俞幼清,他想要看一看她,他想要伸手抱一抱她。
但是,跨过了雨幕,他却才发现,俞幼清虽然急迫的走进门,可脸色不好,甚至是难得的臭脸。
“你……是谁?”俞幼清仿若陌路的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以为无比熟悉的人。原来,她真的可以做的这样好,如果此刻有面镜子摆在她眼前,她一定会这样说,但是,看着乔恒松动的神态,她知道,她不用看镜子了,她的表情如今一定很精彩。
“你不是无疆,”俞幼清继续说道,她不想给他反驳的机会。何必呢?她能够分辨真相,那么,言语上的道理讲来又有什么意思?“无疆体寒,从出生起就明证不可能做北夷王,不可能活着到北夷王都,那么,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