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晏然便去主母那请安,约是天色尚早,倒没什么旁的人前去碍事。
“母亲。”晏然从来礼数周全。
王氏难掩疲惫地看着眼前正值豆蔻的少女,“二娘子起吧。怎么今日这么早过来?”
晏然笑道:“不瞒母亲,今日儿是有事相求。”
“哦?”这倒是蹊跷,自打王氏入门以来,这位二娘子还未因任何事上门相求,也不知今日是吹的什么风。
晏然见她精神尚好、并无不悦,便道:“儿有心俭省几个下人,想先问过母亲,再做主张。”
王氏有些诧异地抬眼,深宅大户从来只有嫌可使唤的人少,从未见过嫌人多的,“为何突发此想?是奴仆们侍候得不周么?”
自从产后,她身子有些不爽利,便听从官人的话,将管家权放了出去,也是为了让家中两个将出阁的小娘子练手,如今看晏然这架势,仿佛其中别有乾坤。
晏然走到她身旁,为她添茶,“幸得母亲顾念,令儿从旁协助管家之事。只是儿愚钝,方刚刚将自己院子理顺,却发现了些弊事。”
“哦?”
“儿发觉,儿这小小的一个院子,竟养了三十余人。”
王氏一惊,不可思议道:“按照家中定例,每个哥身边配四个小厮、四个大丫头,每个小娘子身旁配四个大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如何会有三十余人?”
晏然苦笑道:“说来怕娘不信,儿前些日子将账簿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又命得力丫鬟清点了人头,母亲请看。”
说罢,便将账簿铺开,请王氏来看,“单儿这一小院,便有园丁两名,院外看守四名,小厨房有厨娘两名,浣洗丫头两名,绣娘两名……”
王氏听得头晕脑胀,“府中不是有看守、园丁么?怎么你这又配上了?”
“就拿这看守来说吧,中馈总账上写明了家丁护院五十名,可不知不觉间,各个院子又多加了这许多人。可明明老太太尚在时,就定好了份例,那五十名家丁护院本就分去了各院,那这些人是如何多出来的?”
晏然点到为止,王氏心中却是透亮,分明是有些不安分的管事塞人进来,兴许不安分的还不只是管事。
“儿是觉得自家小院,怕是用不了这么些人,耗费银钱不说,还有僭越之嫌。左思右想,还是想请母亲一个恩典,将这些多余之人都放了,儿请公中派遣便好。”
嫁进门后,王氏还是首次这般认真地打量这个便宜女儿,半晌轻轻笑道:“你竟有这想法,我又怎会不准?留谁放谁,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晏然又福了福,“谢母亲。”又礼数周到地陪王氏用了早膳,方款款离开。
王氏沉吟半晌,对陪嫁顾嬷嬷道:“你且去看看,公中是否也是一样,打听仔细了,这些多出来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一查不知道,本来一人就该做好的事,如今却派了两三人来做,而这些人多半是高阶管事们的裙带,仗着府中有人为所欲为,懒散度日。这些高阶管事们的吃穿,比起主子们倒也不差什么了。
王氏又想到冯姨娘便是府中的家生奴才出身,父兄都在府中做事,不由得目光一沉,“请官人下衙后,到正院走一趟。”
晏然却不管正院里那些因自己而起的风波,只带了自己几个大丫鬟,在园中穿行。
“二娘子,你为何要在此时提及此事?万一触怒了冯姨娘,她之后作梗,那可如何是好?”最得力的微雨虽知自家姑娘不喜欢旁人背后议论,但想起姑娘的前程,还是忍不住开口。
晏然不以为意,“作梗?你们当真以为父亲宠她到无边无际么?能做到这个位置的男人,没几个耳根子软、分不清事理的。至于你们所忧虑的……”
她轻笑一声,打从自己重生,又探明自己生在这等钟鸣鼎食之家,就再未想过动情,无论亲情爱情——这等人家,固然有几分舐犊之情,可当真到了关系阖族上下利益的关头,谁又能去顾及这些女儿家的悲喜?若能考虑到性情是否相投,那已经是极其开明的父母了。至于爱情,文人风流,常与歌姬舞姬诗词应和,三妻四妾、开枝散叶更是本分,宋朝名臣璀璨,可她印象里守着老妻过日子的,也只有一个王安石。
“微雨,有些话我本想待我出阁前和你们说的,如今看来,还是早些说开比较好,”晏然缓缓道,“人与人之间,说是缘分,其实也不过个利字。哪怕父母兄弟夫妻之间,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我这里,从来不听什么情意情义,我这里要的就是个忠字,你们一心待我,我也定不会亏了你们。明白了?”
微雨与旁边的疏雨对视一眼,齐齐道:“主子对奴等大恩大德,奴等不敢背主。”
晏然摆摆手,“日子长的很,咱们且看吧。”
她想得很开,横竖真心疼爱自己的娘亲已走了,如今这晏府也不过是她晏某人谋生的工作单位——在这个企业架构里,晏殊是一把手,王氏是二把手,冯姨娘、晏如等人是平级的有竞争关系的兄弟部门领导,自己则是微雨疏雨等人的领导。日后去了婆家,也不过是换个单位、换批领导、换批下属罢了。
纵使程朱都远远还未降生,这世道对女子也颇为苛刻,若不守好自己的本心,多半要体无完肤、遍体鳞伤。
晏然在院中驻足了一会,看着雕梁画栋之间,几只燕子来来回回地叼着春泥,忽而轻笑一声,“这才发觉咱府中燕子当真不少,难怪父亲爱写什么‘小阁重帘有燕过’、‘柳丝无力燕飞忙’、‘似曾相识燕归来’了,可不是富贵气象?”
疏雨娇俏道:“正是呢,这文气、这雅致,一般富贵人家可没有。”
晏然笑了笑,又看了眼局促在方正天地之中的小小燕巢,带着丫鬟们回去了。
晏小山之时,家道可是败落得彻底。她这只即将离巢的燕,若不给自己好好筹谋,可不就要在狂风骤雨里飘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