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还是首次被允踏出这冷宫,跨过宫苑门口,内心狂涌上来的雀跃让自己有种轻恍飘然的错觉,转头睇睨宫苑上的牌匾,稀清月光下,“恺恻宫”几个疾书大字赫然醒目。
恺恻,乃是和乐恻隐的意思,难道皇上是希望母妃带着快乐居住在这里,刚好母妃名中带有恺字,即赐此宫名为“恺恻宫”?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在母妃痛苦的临去之时,都没愿意来看望她一眼?
云双暗地里轻扯我的衣袖,朝对面使了下眼色,我回过头才看到,原来皇上已派了他的龙撵来接我,就那么华贵而显赫的肃立在路口处。
忍不住有点受宠若惊,只是……我略为扫了眼周围,青石为路,亭苑错落,巍峨宫殿耸立在不远处,生怕自己将来还得被禁足恺恻宫里,错过这浏览外面光景的时机,日后会生悔。
直到我谨恳的挥退了龙撵,云双才扯着我细声道:“公主这般推却皇上的盛情,想来在这宫里还是第一人,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话虽这样说,但云双却是兴高采烈的陪着我边游逛皇宫边向设宴的景御苑而去,许是她也极少到恺恻宫外面走动,这次能随我坦然自若的出来,也很是心满意足吧。
到得景御苑,早有宫侍候在了那里,抬眼看向我时不知为何怔住了,好片刻后才恭谨地将我引进内堂。
堂内两侧竖着的高鼎香雾袅袅,理石铺就的地面莹莹光洁,镶玉栋柱大气正凛,一张长圆的大檀木御桌,铺着金花雕的黄色垫锦缎,桌旁已近乎满座,约莫二十多人,才轻迈进去,我看到众人齐齐侧首看向我,却都莫名的不约而同怔在了那里。
从来没试过一下子面对着这么多的人,我禁不住有点发怵,紧抓着手中丝绢,立在原地半晌,竟是再也迈不开步子。
意识到这里面坐的莫是皇后嫔妃,就是皇子公主,我更是局促不安,把眸眼垂得更是低了。
气氛就那样怪异的滞凝起来……
良久,在这样的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下,一声“皇上驾到”的长喊惊悚了我,在座众人嗖然的站起,躹身恭敬的齐声行礼,我终于都恢复了意识,让出空道来等皇上过去,也跟着他们如此这般行礼。
“免礼!”一身绣龙衣袂的皇上跨了进来,举手向丛人作个示坐的动作,大概没留意到边上站着的我,径自向主座而去。
我不禁黯然,既难过又尴尬,原来,自己一直就是这样,一直的就是这样让自己的父亲忽略掉,甚而站在他面前,都细小甚微到令他看不见。
虽然这么多年过来,也应当早已习惯,只是,心里就是无端的泛滥着酸水,一簇一簇的,把自己淹在其间。
低头自顾神伤之间,一双龙靴闯入眼帘处,诧异抬眸,皇上竟然就那样立在我跟前,呆呆的盯着我看,那狭长的眼里忍隐着几分沉痛,又存有几分炽热,更藏匿着几分阴狠……
他,那俊脸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有些微的胖肿,鬓边已斑白,甚而那浓密张扬的眉端,也染上了白色,但他整个人流露出的那份肃然贵气,仍是那般的令人压抑。
在他如此莫明情绪的注视下,我突然心慌起来,为何每个人看到自己都会如此失神,难道是我脸上有什么问题?还是,因为我与母妃过于相像?即然自己与母妃相像,也是件不为过的事,也不至于这样的令人失神,不是吗?这里面定是另有隐情……
又想到奶娘嘱咐下来的事情,心下更是恐慌。
半晌,他忽然清朗的问道:“你,就是夕儿?”
“回皇上,是的!”我福了一下身子,压下心内惊涛,轻缓相宜的答道。有点懵糊,这是多么亲切的叫唤,连母妃也不曾这样的唤我。
他忽又牵起淡笑,伸出大手揽过我瘦削的肩头,带着几分慈爱的道:“来,夕儿与父皇一道去进膳!”
我脑海里轰隆的一声狂涛起击,十多年来,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一次的人,现在竟然自称为父皇,悲愤,委屈,甚而,那丝毫不敢抗拒他的情绪一齐涌上了心头,五味俱杂,随他身后到桌边坐下,眼里已盈盈的蓄起了泪水。但觉丛人仍然盯着自己看,便附首垂眸硬是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忽然右边有一只手从桌布下伸过来,温温暖暖的覆上我冰凉的手背,我诧异一惊,差点要尖叫,微侧首看到那人正戏谑的打量着自己,清爽淡蓝衣袂,俊朗的脸轮廓析澈,却又渗透出几分狂邪,偏生那有神的眼里回荡着一份煞气,让人不容忽视,又令人猜不透。
我暗里忍着把泪水吸回去,边奋力挣扎于他的掌控边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绝不掉半滴泪水去让他人看笑话!
无奈,他的手劲大得很,我的手是怎么也挣不出来,心里又恐丛人看出端倪来,纵是不敢再看多他一眼。不知这是哪位皇子,此举又是为何?看到妹妹可怜,给予她一点温暖?真是可笑,自己可怜的妹妹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生活了十几年,也不见他有所表示!或许,说他是个无赖的登徒子更为恰当吧?
“这乃是宇儿的庆功宴,也算是家宴,大家不必拘谨,来,干一杯!”坐于我左边的皇上举杯向大家如是说。
众人总算是把目光从我处移了开去,齐刷刷的举杯喝了。而身边的那人也总算是识时务的松了手,与大家干尽一杯。
“父皇,她是谁?她有什么资格坐到父皇身边?”一声娇叱的责问才响起,皇上右边那女子威仪的声音即时把这责问压下去:“月儿,休得在父皇面前无礼!”
“母后……月儿不管,她就是不能坐在父皇身边!”那娇脆的声音又起,撒娇般的看似非要不依不饶,我抬眸望去,说这话的是坐于我斜对面的一位姑娘,十六年华左右,清灵的脸容上,更多的是傲然,听得她的话语,想来是嫡公主。
偷偷的打量坐于皇上旁边的皇后,朱红凤服,端庄娴雅,仪容颇为威仪,却又似乎不打算再压制自己的女儿,就那样悠悠的端起茶杯细细呷上一口,将问题抛给了皇上。
“月儿不要胡闹,父皇自有分寸!”对面传来个温润而又清淡的声音,煞是好听,我扫了眼坐于嫡公主身旁的男子,清俊面容,整个人看上去风雅贵气,能坐于皇后与嫡公主之间的人,概莫是当朝太子不疑。
果不其然,听得他对皇上以及身边的皇后安抚般的道:“父皇,母后莫生气,月儿只是一时兴起,无甚它意!”
“嘻嘻……。”坐于我右边“登徒子”身侧的一个女子忽然娇笑起来,我越过身边那人看去,只见她随意轻笑间,娇娆美奂绝伦,略施薄粉的脸颊,绽放着迷人光华。
忽然就莫名心惊起来,此女子大致气质与母妃极为相像,想起阿连曾无意中提过的话……莫非,这就是曾与母妃发生过争执的嫔妃?此时都是皇后一派的人在讲话,她胆敢在这时笑出来,不也证实了她现下是权倾朝野,深得皇上宠爱吗?
她娇笑才毕,仪态万千的站起来,扶上我右边“登徒子”的肩膀,再淡笑着道:“今日乃本宫孩儿宇王的庆功宴,也是家宴,能参与这宴席的,除了自家人,还能有外人不成?长公主责问这个是多心了吧?再说,皇上英明,还能让个外人参宴?”
没想到这无赖的“登徒子”竟是宇王,听闻他乃是我们大靖国战场上的名将,战功赫然。
那女人没待对面的嫡公主反驳,她一个小莲步至我身后,把我的心神从那“登徒子”宇王的身上扯了回来。
只觉她以纤手轻抚了一把我的如瀑青丝,然后那手落于我头上侧鬓处,细细抚弄着那支淡蓝镶珠绢花钗,含着笑意再悠道:“宫里谁人不知道这支玉珠钗,乃皇上当年唯一宣布过的信物,见它即等同见到了皇上,皇上,臣妾有说对吗?”
我惊慌起来,不敢相信这样一支小绢花钗竟是皇上的信物,那么,现在这女人又是在作甚主意?原来,众人看到我都会发怔,是因为我头上这唯一的饰品!
只见皇上略点一下头,饶有兴致而慵懒的靠着椅背,似乎对这女人极是宠爱,更像是对此事无言以对。
但他身旁的皇后,脸色早已暗了下去,扶杯子的手也轻抖起来,似乎在极尽力的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