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娇朵兮,夕霞袭上,分外俏……朵夕,娘的朵夕……”
暖春的夕阳下,却是冷清的宫苑里,藤草郁盛,母妃那白晳的纤手扶着幼小的我轻荡着秋千,嫩滑的下巴时而抵在我小小的额角上,宠溺而温柔地呤着这般话语。
我抬头对她扬起快乐的笑脸,咯咯地笑个不停,稚趣不知愁。
时转景移,讯猛得令人惘然与措手不及。
周遭忽然就黯然下来,黑压压的像似要倾盆大雨,闪雷频发,偏生那雨在天上狠狠地闷掂着下不来。
我却是无端的就被哑巴奶娘牵着小手,匆忙地往母妃那里赶。
“朵夕……。”
奄奄一息的母妃躺在床榻上,往日的那双美目已黯然无光,我惶恐地被奶娘拉着匆匆赶到她床前,只见她苍白的脸容上绽起一抺异彩,纤瘦五指伸过来,似要拼尽毕生余力地紧抓着我,幽幽细道:“朵夕,好孩子,母妃这就要去了,母妃活着,也不过是苟且享生,不如竭力去回护于你……所幸……。”
母妃喘了口急气,静待好片刻,这才又缓缓的道:“所幸,她已承诺保你平安,这就好……甚好……孩儿往后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扑进母妃暖意渐稀的怀里,失了心神的大喊:“母妃……,母妃不要丢下朵夕,母妃……。”
轰轰隆隆的雷声,把我的哭喊音掩盖了下去,在母妃满含着疼痛和不舍的双眸阖然合起的时候,狂风骤起,天上那蓄聚了许久的雨哗啦啦的倾泼下来……
胸口闷痛,气喘不过,一个激灵打来,倏然转醒,冷汗已沾湿了衣襟,我从床榻处挣起来,泪水已湿了一脸,原来又是作梦。
静静地回想梦里的景况,竟与几年前实事发生的某些片段几近一致,总是做着同样的梦,也总是同样的泪汗涔涔。
心里堵得慌,便下床去,随手拎了件淡紫披风搭上自己瘦削的肩膀,即举步转了出去。
初春的早上,曦光洋洒而下,给冷清的宫苑里抺上几分暖色。
这里是一座冷宫,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母妃身怀着我才三个月的时候就住了进来。
我漫步至那曾与母妃一起嬉耍过的地方,茵草堪绿,梅树三两株,只是一夜春风,萎叶满草地,手扶上那藤草绕成的秋千,不由得怔忡了片刻。
母妃已去了五年,这留着我无数温馨回忆的秋千仍在,陪我度过许多冷冷清清的日子。
听说当年皇上对母妃是甚宠爱的,后来母妃与另一个嫔妃发生争执,不慎失手打落了她腹中的孩子,即被关进了这里,皇上为对此事作个了断,命人将母妃的贴身婢女,即我现在的奶娘生生的割断了舌头。
还听说这里其实也不算是冷宫,荷池莲香,梅树呈雅,这座景致别好的宫殿乃是皇上赐予母妃居住的,只是封锁了所有的出口,让母妃与外界隔绝而已。
而当年与母妃发生争执的那个嫔妃,身上有几分母妃的影子,颦笑间与母妃同样的倾人,这几年可谓是荣宠不衰,权倾朝野,现下更是已能与当朝皇后相抗衡。
与我说这些的,是一个常进冷宫里打扫的中年婢女阿连,她看我孤单寂寞,闲时就捎点话题来与我消遣,只是没想到这些闲聊,竟让她平白无辜的送了命!
之所以确定她是为此事送的命,是因为继她之后进冷宫打扫的婢女,像奶娘的一般也被割了舌头,问她什么话,都慌张惶惶的远远避着我,那模样,就如我是毒蝎子一样。
后来从婢女云双的嘴里,才得知阿连是被活活杖毙的。
这件事给我打击甚大,心里觉着皇上整个人都是那么的森然可怖。
打从记事起,就只见过皇上那么两次,虽然他是我的父皇,可他偶来这里,除了目光灼灼的看着母妃,似乎从来就未曾正眼看过我,而我更是不曾胆敢喊他为父皇。
我的母妃有个美恬动听的名字,叫朵恺,我是随母之姓,名字也是母妃所起,叫朵夕。
年已十五的我,闲时练些母妃所教的琴技,阅些母妃所存的书籍,母妃书房里面的书集古今故事皆有,更有行军布阵,棋盘对弈之类的,如此,我也算是闷有所解,心有所定。
只是母妃去世的那一幕还是常常的盘怛在心头,有那样的一种直觉,她是为着让我平安的活下来,而选择了自己的逝亡,至今,我平平安安的活着,更或许就是她将逝之前,所指的那个承诺保我平安的“她”的功劳吧?那么,又是谁会把母妃逼至这份上?
忽然“沙沙”的打扫声传来,轻轻惶惶,内里蕴着无尽心惊胆颤般,我睇了眼满地的落叶,轻叹一声抬步过去。
“我来帮你忙,可好?”她就是继阿连后,进来这冷宫清扫的丫鬟,于她,我是满心满怀的愧疚,是因为我,她的舌头才会被无端的割掉,以后再也不得讲话。
这与我年纪不相上下的可怜姑娘,有着一张清秀的小脸,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儿,说不出的灵活。
她对于我的突然出现,显然是十分的害怕,浑身颤抖起来,眉眼楚怜的垂下,低着头对我福了福身子,惶然转身扫别的地方去了。
再次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才真切的觉着自己远远的避开她,对她才是最好的帮忙,念及此,心里好一阵的黯然难过。
“公主,可算把你寻着了。”云双一脸焦急的跑过来,越过扫地丫鬟的身侧时,还莫名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也对这丫头的遭遇感到婉惜。
云双是除了奶娘以外,唯一的一个侍候我的婢女,比我年长几岁,听说曾侍候过皇上,见过的世面也多,在母妃还没走之前,她就已经侍候在母妃与我的身侧了,因此我与她的感情也颇为深。
这时她一把拉过我就往冷宫前苑走,嘴里边急急的道:“公主,有圣旨,快去接旨吧!”
我心下猛然颤抖,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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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竟是让我晚上去参加三皇子宇王的庆功宴!
这对于从来没踏出过冷宫半步的我,多少有些兴奋与新奇,但更多的却是隐忧,怕自己稍不留神,就惹来皇上的龙颜大怒,毕竟皇上曾经每次来看母妃,都是脸带笑容而来,怒恼拂袖而去。
而奶娘的可怜遭遇,阿连的死于非命,还有近来被割掉舌头的扫地丫鬟,更是让我心惊胆颤。
或者,我是被人下意识的遗忘在这冷宫,但这种种景况,却让我不由得肯定,我淡泊在这冷宫,却一直没有淡出丛人的心间。
奶娘自从得知圣上要我去参宴后,似乎惴惴不安起来,不断的找来好看衣裳放在我身前比量着,又忙着翻饰盒给我挑选头饰。就如自己的女儿要出嫁般。
我淡笑不语,依着母妃的琴抚了一曲《高山流水》,想着该来的总会来,不是想躲就能躲得了的,不如坦然接受,如此,心下平静不少。
转身却见奶娘脸色带白,唇带微紫,一个劲儿的在侧帘内翻寻着什么,我忙过去细看,却是母妃从前极少打开过的一箱子衣裳。
奶娘年已三十有五,年少时就已是母妃的贴身婢女,更与母妃情同姐妹,她那烙上了岁月痕迹的脸容,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秀颜,忽然看到她已布满细纹的双手,在翻寻衣裳的同时,竟然在微微的颤抖。
心下瞬时恸然,轻搂住她的腰际,假装撒娇着道:“奶娘,不要急,穿着随意一点就好,朵夕又不是要出嫁。”
奶娘往日对我的撒娇一般都会露出无比宠溺的笑容,这次却是无甚反应,甚而,脸色似乎更显苍白,手上翻找衣裳的动作更为急躁起来。
我不由得凛然生恐,意识到这里面有蹊跷,再也不敢拦着奶娘,觉着她如此这般,总有着她的缘由。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她给我里外都换过了全新的衣裳,并打着手势告诉我宴席上需要注意的事项后,我看到铜镜里的自己,脸色也早已苍白如雪了。
这注定,今晚的宴席是这般的不寻常!
直到云双笑呤呤的进得房来,细心的为我梳妆绾发,我的手心里仍是不断的细泌着冷汗。
从闺房窗口看出去,外面暮色渐浓,一弯细月缓缓于天边浮起,我的波澜心绪被这份宁静冲淡了不少。
“公主真美!”云双为我把头上发饰插好,突然颇是认真的冒出这么一句:“公主与朵妃一样,脸儿不需要任何水粉着墨,就已是绝色美人呢。”
闻此言,我这才收回心绪往镜里细量着自己,云双的巧手帮我就发丝挽起细鬓,鬓上繁珠环珮璀璨,余下的青丝如瀑垂下,甚是飘逸,脸上果真没给抺上任何的脂粉,清盈翦瞳,秀挺小鼻,也算是动看。绝色美人这回事,自己至今见过的人就那么廖廖几个,心里对这方面的东西也就没什么念头,只当云双是随口哄我而已。
只是身上着的一袭白衣裳,繁覆而又明艳的头饰总有点不搭调,况且自己从来就没用过这样多的饰品,此时觉得相当的累赘。想到今晚的宴席上将会发生的事,自己恐怕还是低调点为好。
心绪一定,便把珠钗,环珮,步摇之类的东西一股子都扫了下来,也不管云双在旁边是如何的跺足惊呼,眼角余光瞄到妆台角落处有一支淡蓝素雅的镶小珠绢花钗,随手拈起,往头上鬓发的侧处,斜然插了上去。
万没想到的是,这一随意得很的行为,竟令云双差点因此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