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樊小方真是放荡不羁:校长说,老师不准留长发,他就长发披肩,理由是没钱理发;校长说,老师不准烫发、染发,他第二天就骑车到城里烫了个爆炸头,染得像戴了个头套一样黑,理由是自己的发质不好,有损教师形象;校长说,老师不准剃光头,他就当着全校学生的面剃了个满头白光,声称是那个帮他理发的同事吹牛皮害的。于是,一个礼拜之内,全校超过半数的学生剃了光头,校园的天空似乎也明亮了很多。
调到城里后,樊小方稍微收敛了一点,规规矩矩地留着个平头,看到校长,低着头喊一声就匆匆而过,很害羞的样子。不过,在所有同事都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校园里,他差不多整个月都不换洗的那一身冒牌的黄军装还是太出格了。虽然他一再向人们解释说家里穷,又一直以来就想当兵,现在穿“军装”又便宜又过瘾,但是校长还是在全校教师例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他。一气之下,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樊小方一口气买了三套最流行的西装,走进教室的时候,害得学生以为新学期又换了个新老师,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新学期新气象。
老四(本名邓科)后来告诉樊小方,幸而是穿了黄军装,他们才爱上了他。因为之前教他们高一的老师也是这么张扬,他们非常过瘾,如果接替的老师一本正经的,他们一定不会接受。
“不会吧?”樊小方说,“就因为那身黄军装你们就爱上我了?我不是白白地给你们上课了?”樊小方对自己的上课水平向来是自信满满的。
“上课是次要的,不过也有点味道。”老四答道。那时候的樊小方牙痒痒,恨不得给老四一巴掌。
“什么味道,你说?”樊小方笑眯眯的。
“我也讲不出什么味道,反正旁边的人讲你上课有味道。”老四答。
“你自己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老四不耐烦地摸了摸后脑,做苦思冥想状。
老四他们一伙从来不认真听课,经常在课堂上嘻嘻哈哈的;在课外从来不喊樊小方“老师”,而喊“老大”。樊小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老大”,问老四,老四又摸着后脑,想了半天才咧嘴笑答:“还不是你的年纪比我们大喽!”
樊小方不相信,追问。
老四说:“你当老师,学的东西比我们多喽!”
“我是老大,那你呢?邓科?”
“他们叫我老四。”
“老二、老三呢?”
老四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樊小方。这时候的樊小方才知道他排行老四,知道了哪些人是自己的“黑社会”成员。
老四确实有点像黑社会成员。看老四的下半身还好,又细又长,有点像高挑苗条的女人。上半身还真有点恐怖:两个手臂很有肌肉,一块块地凸起,臂展很宽,有点像猿猴;脖子又短又粗,青筋暴起;头很大,满脸横肉,眼窝大而深,一副凶恶而深不可测的样子。
老四的行为也有点像黑社会。三天两头就跟别人打架,还多次在课堂上顶撞班主任甚至挥拳相向,说班主任水平低,又总是故意找他的茬儿,就想教训一下班主任,要他不要这么嚣张。
老四说,要不是樊小方阻止,班主任早就挨打了。
“你为什么不打我呢?”樊小方笑问。
“说什么话呢?你是老大啊!”老四大喊。
“人家还是班主任呢,我这个老大算什么?”
“反正我不认他什么班主任,我只认你老大。”老四哼哼着。
“你为什么认我?”樊小方问道。
“你上课有水平呗。”
“你又没认真听什么课!”
“那你就冤枉我了,蛮多时候我还是在听啦。而且个个都这么讲。”老四很无辜地抗议,软绵绵的,有点底气不足,“你上的课,我的成绩可以吧?”
“那倒是。”樊小方想了想承认了。老四虽然不太用功,但总体成绩居然还是中等,语文水平还是不错的。
“你怕我吗?”樊小方换了个话题。
“怕你什么?我……又没做得罪你的事。”老四说。
“那你想对班主任动手的时候,我骂你,你为什么咬牙切齿以后还是放开了手呢?不是蛮恼我吗?”
“恼是恼……”老四吞吞吐吐地说,“不过真的有点怕你。你平时笑眯眯的,发起脾气来那个样子我有点发毛。”
“嘿嘿。”樊小方笑了两声,“真的?”
“真的!”老四说,“我记得你以前还讲过两件事,讲你跟一个刚坐牢回来的人打架,一拳打到他的下巴,打得他痛得站不起来;还讲你哥哥拿着斧子去砍你,你抓起锄头就挖过去,你嫂嫂吓得拖起你哥哥跑了。我听你讲了以后,看到你恼火我的脚就有点软。”
“这你也相信?我是吹牛啦!哈哈。”樊小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老四更觉得事情可信。
樊小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备课,门开着,一个女生走了进来。樊小方问有什么事,女生说上体育课,没得什么事,顺路来看看老师——樊小方住在体育场前面老教学楼二楼的楼梯间,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只有一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那你坐,自己倒杯水,我先备一下课。”樊小方说,笑一笑算是抱歉。
那女生自己倒了水,坐在樊小方后面的床角,慢慢地喝水,静静地看着樊小方备课,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师,你发过呆没有?”女生突然问樊小方。
“发呆?”樊小方回头看着女生,一下子呆了,不知怎么回答。
“这是什么屁话?妖女!只有妖女才问得出这样子的问题!”门口突然一阵大吼。随着吼声,一个人影大步闯了进来。樊小方回头一看,是老四。
“什么事,邓科?对女生这么没礼貌。”樊小方骂道。
“本来是妖女嘛,问个这样的问题。”老四嘟哝道。
“美女就是美女嘛,什么妖女?”樊小方说。
“个个都这么喊她啦。”老四辩解道,“不讲了,老大,我们去照相!”
“没得事照什么相喽?”樊小方问。
“我以为妖女讲了喽!高二要分科,我们这个班要分家了,所以我们出去照个相留念一下。”
“学校里组织的吗?”樊小方问。
“不晓得,可能不是吧。反正没有喊什么老师,是我们喊你的。”
“好吧,我去!”樊小方有点得意。
照合影的时候,那个一直不作声的“妖女”就一直跟在樊小方后面,如影随形。老四把她扯开:“你怎么能站在我们老大旁边,走开点!”
“我就是要站在老师旁边,我喜欢!”“妖女”答道,甩开了老四的手。想不到女生也这么生猛!樊小方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怕了你,妖女!”大庭广众之下,老四只好作罢,站在樊小方的下方做好照相的架势,因为老二老三在旁边。
全班照了合影之后,老二又招呼樊小方上山去照小合影。
老二是樊小方的老师的儿子,班里一个看上去很清秀、说话温文尔雅的学生。樊小方改作文的时候发现,老二的字写得很好,但错别字很多,语句很多不通顺。这样一个人,不知老四这些人为什么要拜他为老二。后来樊小方也想通了:老二的父亲是老四他们原来的班主任,人长得好看,字也写得好看。粗野的人看到有文化的人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不管他外表如何强大。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了老大,也就是这个原因。
老三是班上的一个身体条件和学习成绩都相当不错的男生,不知怎么也总是和他们混在一起。樊小方一直怪自己这个老大当得糊涂,自己有哪些手下,为什么会有这些手下,从来没有都弄清楚,虽然这不是他这个老大的错。
樊小方跟着老四他们上学校后面的山上去照相。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个亭子,樊小方就坐在亭子里不肯动了,看着他们照。
身材高大的班长兴致勃勃地站在一块高高的山石上,摆出毛主席的架势,左手叉腰,右手高举,微笑着朝山下挥手致意。樊小方看了,觉得还有点像模像样,那家伙可能自我感觉也不错,按了快门之后还在那里谈笑风生、回味无穷。老四跑到旁边就是一扯:“你这个样子也来模仿毛主席?下来,看我的!”
等老四摆好姿势之后,老二带头喊了起来:“田大榜!田大榜!”(田大榜是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中的土匪头子)
那个被老四叫作“妖女”的也兴奋地大喊:“翻译官!翻译官!”
气得老四追着“妖女”满山跑。
樊小方应老四的邀请跟着他们那一伙人去老四家玩。
一座古老而宽敞的房子,大门口清一色的宽而平的石板,门柱上雕满了花鸟虫鱼,显示出主人曾经的豪华。
进门喊了一声之后,老四就带着那伙人出去了。樊小方不肯走。
老四的父亲是一个身材高大结实的中年人,正忙于做木工,这时候停下来跟樊小方打招呼,带着憨厚的笑容递烟递水。老四的奶奶,一个白发苍苍而身板硬朗的老太太,见了樊小方,急忙赶上两步,满脸是笑出的皱纹。她大睁着昏花的眼睛,一边仔细地端详着樊小方,一边用土话唠唠叨叨。樊小方从她口中了解了老四的一些情况,包括他小时候病了一次后就总是喊头痛,老师讲的话他听不太懂,家里也不太敢讲他,怕他又出事。
从老四家出门不远就是村小,老四他们在那里打篮球,樊小方在一边看热闹。樊小方抽烟,没想到老四和几个兄弟也抽烟,甚至比他还有瘾,樊小方心里很不爽。
突然,老四为了一个球跟不知是老几的吵了起来,一怒之下,老四下场不打了。
樊小方正在一个人生闷气,看老四坐在旁边,更气不过,阴阴地笑着说:“老四啊,你家里给你起名叫邓科,意思是要你登科,考上个好大学,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读书是这样,跟同学打个球也是这样,好像一个杀猪老板啊!你不上场,我上!”
老四从来没听过樊小方这样说自己,一直坐在场边发呆。
吃饭的时候,老四的弟兄们争着向樊小方敬酒,老四只管大杯大杯地跟同学干杯,就是不敬樊小方。有个家伙提醒他敬老大酒,他鼓着血红的眼珠子大吼:“他不是我老大!他说我是杀猪老板!我不敬!哗——”头朝下猛吐一气,扑在桌子上不动了。
樊小方去过老四家之后,老四有了很大的转变,学习认真了,不违反纪律了,跟任课老师也笑嘻嘻了,月考成绩也越来越好。樊小方很难在课外遇到老四,偶尔遇上,他也是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老师”就过去了。
高考之后,老二还一直跟樊小方有联系。老二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先是在乡下教了两年书,后来考到教育学院,居然又接着读研,接着就到广东某大学当老师去了。老三也有出息,在省城公安局某分局当了个支队长,有一次樊小方到省城的时候,还被他好好地招待了一天。就是老四的音信不多,老二说,只晓得老四那年考了个专科(那时已经很不错了),读了一年以后觉得不满意,又退学复读,复读以后听说考得不理想,也是个专科学校,以后就没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