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但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如果能把脸上纵横密布的皱纹抹去，他还真是一个大帅哥。他讲得、吃得、喝得、耍得，但是家里没有什么人像他一样悠闲，有空陪他胡混，所以他其实挺闷的，只好一天到晚在外面聊天、打牌打发时间，除了一日三餐，在家里基本上都不见他的影子。
在给唐锦塞了两包好烟，接着又干了三杯小酒之后，他很快就喜欢上了我这个孙女婿，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烟酒知交。
那一天，喝着聊着，我半开玩笑地问唐锦：“公公，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想得通，我讲了你不要生气哈。”
唐锦豪气地答道：“有什么想不通的，讲就是了！”
“那我就问了啊。公公你老人家长得这么高大威武，为什么你的崽，我老子比你矮那么多呢？是不是那个时候饿矮的，营养不良？”
唐锦听了，脸色大变，吓得我身子偏得远远的，心里后悔得要死。
“肯定是给我丢矮的，也可能是给吓矮的！该死的日本鬼子！”唐锦狠狠地说。
我虚惊一场。唐锦没有针对我发脾气，这让我心情大爽，又试探着问：“没得事丢我老子做什么？怎么又怪到日本鬼子了呢？”
唐锦跟我碰了一杯酒，放下杯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话讲起来就长了！”
1935年9月，年轻力壮的唐锦好不容易一个人把家里的谷子打完、晚稻秧插完，已经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做了，就想放松一下，带两岁多的宝贝儿子上街去赶大集，省得他天天闹、天天闹。老婆是小脚婆，走不快，更走不得远路。
早饭后，就在唐锦带上水壶和钱，抱着儿子就要出发的时候，唐锦的发小唐龙虎气喘吁吁地跑来阻拦他，说龙虎关和县城都已经在头两天被日本鬼子占领了，现在可能到处都是鬼子，上街赶集很危险；又说他叔叔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成立桃溪抗日救国自卫队，要他来动员唐锦也参加。
唐龙虎是唐锦的远房堂哥，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壮实小伙。唐龙虎的叔叔唐湘宁是参加过北伐战争的退役军官，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要不是在北伐的时候不幸受伤致残——左臂不能伸直成一百八十度——仅凭资历，可能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横刀立马的将军了。
唐湘宁在桃溪村是权威和偶像级别的存在。他家是全县有名的大户，要钱有钱；他本人武功了得，又有北伐军官的金字招牌在身，别说在这个小小的桃溪村，就是到县城喊一声，那也是一呼百应，要人有人。他要铁了心成立一支小小的抗日自卫队，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
唐锦心里想的却是：日本人远在县城，有必要弄个自卫队去招惹日本鬼子吗？再说，打鬼子是政府的事情，我们小百姓何必要去操这个心呢？
想到这里，唐锦笑着向唐龙虎解释：“龙哥，参加自卫队也不急着要今天嘛，打鬼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等我带崽赶集回来，我一定去找你和你叔叔。”
唐龙虎劝道：“但是，现在出去真的很危险啊！我听人讲，日本鬼子在县里很多地方看到中国人的时候，远的就开枪，近的就拿刺刀捅，人跑了就烧房子。”
唐锦看儿子不耐烦地催他快走，急急地应了一句：“我不会那么倒霉吧？算了，回来再跟你讲！”就自信满满地带着儿子上路了。
桃溪村距县城约三十里。村前是一片平坦辽阔的稻田，稻田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坡地和石山。稻田中央有一条小溪贯穿，坡地上是大片大片的桃树。桃花盛开的时候，在稻田里劳作的大人们和在桃树下嬉戏的孩童们都能够听到对方的欢声笑语，都能够看到对方被桃花映红的幸福洋溢的笑脸。
桃溪村坐落在西南方向的高坡上，高坡后面是高高的石山。一道高高的石墙把村庄守护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两座石门与村外相通。两座石门之外，是一路高高长长宽宽的石阶石板，直到与小溪上的两座石桥相接。以石桥为起点，又衍生出八条通向山外的石板路，分别穿过桃溪村周围八个方向的山口向山外延伸而去。
唐锦抱着宝贝儿子一路逗弄着在桃溪村东北方向的石板路上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稻田那边的高坡上，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到山口了，走出山口就到通向城里的大马路了。
唐锦在高坡上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休息一下，让儿子喝了几口水，正站起来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忽然听到前边惊恐的“快跑”“日本鬼子来了”的喊叫声，随即又传来一阵阵枪声和吼叫声。唐锦赶紧跑到高处，探头一看，一个穿黄军装的人举着一面太阳旗昂头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队边走边朝两边胡乱开枪的兵。唐锦没看清有多少人，就吓得赶快抱着儿子就往回跑，心里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起来，无奈心中太惶恐，肩上扛着个包袱，手上又抱着儿子，实在是跑不动。眼看鬼子越来越近，看到稻田里的一堆堆稻草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接近了一个很高很大很乱的草堆，一边小声吩咐儿子不准哭，好好地躲在草堆里，等旁边没有声音之后再出来，自己回去找妈妈；一边快速潦草地瞄准了方向，远远地把儿子丢到了草堆的中间，没等看清儿子的反应、听到儿子的声音就迅速往相反的方向冲回了石板路，并做出一副从其他村庄往桃溪村走过来的样子，结果很快就被鬼子当作外村人抓住，十几个鬼子逼着他在前面带路，神气十足地往桃溪村这边走来。
鬼子的队伍顺利地走到石桥边就停了下来。鬼子的头目往桃溪村那边观察了一阵，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往后面挥手示意，于是鬼子的队伍就往石桥上走去。没想到，石桥周围突然响起了一片枪声，鬼子赶紧往后缩了回来，也顾不得前面的唐锦了。此时的唐锦，早已经“扑通”一声跳到小溪里不见了。
鬼子不知虚实，仓皇退走之后，唐锦一身泥水地爬上岸来，发狂般地冲向稻田那边。从草堆里找到还在抖个不停的儿子的时候，抱着儿子的唐锦也抖个不停。
湿漉漉的唐锦抱着儿子走回到石桥边的时候，一群扛着各种刀枪的桃溪村男人已经打扫完战场。唐锦的发小唐龙虎从缴获的两个干粮袋中摸出一个牛肉罐头，喜气洋洋地走向唐锦这边，把唐锦儿子逗弄得又哭又笑后，才把罐头送给了唐锦儿子。
唐龙虎告诉唐锦，早饭以后，叔叔唐湘宁刚刚召集村里年轻男人，准备宣布成立桃溪抗日自卫队，并安排相关事宜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报告说有一队日本鬼子正在朝村里走来，还抓了一个人在前面带路，那人好像是村里的唐锦。唐湘宁马上吩咐大家，会打枪的拿枪，其他人拿上顺手的刀具农具，快速埋伏在石桥周围的隐蔽之处，以他的枪声为号，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缺乏训练，武器装备也不足，所以这次战斗没有重创鬼子。当然，唐湘宁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是初战告捷，不仅救下了一个人，缴获了两袋干粮，还大大地鼓舞了自卫队和村民的抗日士气。
当天晚上，在唐湘宁的主持下，桃溪村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宣布正式成立桃溪抗日自卫队，唐湘宁任自卫队长。自卫队编为三个小队，每小队编制暂定为二十人，配枪十九支，每支枪配子弹八十发。
唐锦的发小唐龙虎是第三小队的队长。晚饭后，唐龙虎又去找唐锦，动员他参加自卫队，却到处找不到唐锦的身影。原来，吃过午饭之后，在老婆和儿子的强烈要求之下，唐锦只好答应，马上送他们回老婆的娘家躲鬼子。
唐锦老婆娘家的村子在桃溪村的西北方向，在离桃溪村三十多里的山高林密的都庞岭深处，儿子年幼，老婆又是个小脚婆，山路崎岖难行，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娘家的村庄很小，小得连名字也没有，要不是那年到这里摘野杨梅，唐锦根本晓不得这里还有人住，更不用讲认识住在这里的女孩，最后还把她娶回了家。说是村庄，其实就是祖孙一大家人，老婆的父母，老婆的五个兄弟和他们的孩子。虽然老婆是在深山土生土长的，但她的父母不是本地人，是从外乡逃难过来的，要不为什么还让唯一的宝贝女儿裹脚呢？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唐锦就决意一个人回桃溪村去，老婆儿子舍不得他走，娘家人也都劝他，桃溪村可能已经兵荒马乱，最好等日本人走了再回去。唐锦说：“要是我现在当了逃兵，我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回去呢？”大家想想也对，只好随他去了。
唐锦归心似箭，一路跑下山来，在山脚下的溪水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喝足了水，抽了满满一袋旱烟之后，才缓过气来，精神十足地踏上了回家之路。
走到离桃溪村几里路的地方时，突然从桃溪村那边传出了阵阵枪声。唐锦放慢了脚步，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枪声越来越近，唐锦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跑回山里的时候，就看到一队日本兵一边时不时往后开枪，一边往唐锦这边跑了过来。
在鬼子的枪口下，唐锦没能逃脱，又一次稀里糊涂地成了鬼子的战利品。鬼子没有用刺刀捅了他，也没有押着他回东北方向的县城，而是径直往西北方向唐锦老婆娘家的龙虎关而去。唐锦很熟悉龙虎关，他的发小唐龙虎的母亲就是龙虎关附近的村民，那个村子隶属于龙虎关镇。唐锦经常跟着唐龙虎去他外婆家玩，去过镇里好几次。
唐锦被押送到唐龙虎外婆的村庄，这里驻扎着多得数不清的日本兵，唐锦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村民。看样子，唐龙虎的外婆和这里的村民一样，肯定是凶多吉少了。难怪唐龙虎这么着急地参加抗日自卫队，看来成立桃溪抗日自卫队的目的不仅是想保住桃溪村，还想要赶走龙虎关的日本鬼子呢！
鬼子兵连推带踢地把唐锦押到一处关了很多马的地方，交给那里的几个鬼子后就走了。其中一个鬼子又指着一堆草料和正在喂马及用铡刀切草的几个跟唐锦的衣着神态相似的人，咿里哇啦地对着唐锦吼叫了一阵，直吓得唐锦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连滚带爬地抱了一堆切好的草料，急急地跑向马厩那边，对着一张张马嘴喂马，鬼子这才转身离去，跟其他的鬼子一起坐在远处，横斜着刺刀监视着他们。
中午和晚上的饭都是由一个被抓来的中国伙夫送过来的，就一碗切成几块的没有剥皮的红薯，上面有几片菜叶子。晚上几个人躺在一堆稻草上，睡不睡随你。
趴在稻草上睡不着，唐锦忍不住小声地跟睡在旁边的那个矮小精瘦的中年人聊天，听他的口音不是龙虎关的，倒像是靠县城那边的人，就问他怎么也被鬼子抓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那中年人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听得唐锦胆战心惊，冷汗直流。
这个中年男人叫李有志，是县城旁边的村民。日本鬼子占领县城的时候，县城城关镇赵家村的村民害怕，日本人一来就全村躲到后山的岩洞里，那天傍晚，有个年轻媳妇忍不住内急跑出了洞口，偏偏就碰上一个扛着枪走过这边散步兼猎奇的鬼子，被鬼子追进岩洞里。年轻媳妇安全了，那个鬼子被村民们一起弄死了。弄死鬼子之后，村民们觉得岩洞里已经不安全，决定继续往后山深处躲藏。但是鬼子行动很快，在大批日军前来报复的时候，十几名妇女儿童还来不及逃走，被鬼子丢成人堆，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
李有志是县城南门李家村人，李家村村民以为，只要不主动惹事，日本人就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哪晓得，村里六十多岁的老人李老五，吃过早饭后到村外不远的旱地里去割芝麻，竟被过路的鬼子兵无缘无故地捅死在芝麻地里；坐在门楼上休息的年轻后生李牛牯，因为被路过的几个鬼子兵发现了跛脚的残疾，被百般戏弄，最后又被鬼子剖腹塞石而死；村里李小三的嫂嫂有点姿色，洗衣服的时候被几个鬼子抓住，当众按在地上剥光衣服，李小三见了，冲过去救人，被捆在旁边的凉亭柱上活活烧死，他嫂嫂也被日军强奸后割下乳房而死。
李有志还听很多人说，离县城不远的大桥铺村更惨，不知何故，全村三十多户人被杀绝，村民的死法还各不相同，被强奸、轮奸致死，被勒死，被活埋、挖心、挖眼、割鼻、砍手足致死，惨不忍睹。
李家村村民们终于害怕了，与旁边的王家村、唐家村协商好，一夜之间，三个村的村民全部躲到离县城较远的唐家村后山的一个很大又很隐蔽的山洞里。定期派人出去采买和运送各种生活用品。好在已经收割，粮食暂时无忧，农活也不很要紧。
在山洞里过夜的第一个晚上，村民们议论纷纷，长吁短叹，忧心难眠。有个村民也许是想安慰大家，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县城里鬼子还不算多，听一个以前当官的人讲，龙虎关那边才多呢，至少住了上万个日本鬼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有志的老婆是龙虎关镇人，夫妻俩听了这话之后心急如焚，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第二天一大早，李有志就出发往龙虎关赶去，如果娘家安全就算了，如果真的有上万个鬼子，就想办法带他们到县城这边，毕竟这边的鬼子要少很多，相对安全一点。
第二天早上，李有志跟村里的头面人物说明了情况，在获得准许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往百里之外的龙虎关镇那边赶去。沿路所有的圩镇都被烧成瓦砾，一路走去，满眼萧条。更悲惨的是，在快要走到岳父母所在的村庄的时候，李有志遇上了大队鬼子兵，然后就做了龙虎关鬼子的马夫，被抓的第二天，就迎来了唐锦这个新“战友”。
这之后的两天，一切风平浪静。有两个马夫负责到外面拖草料，唐锦和李有志他们几个人负责切草、喂草料、给马槽换水。如果不是心情灰暗，不是伙食和住宿条件太差，旁边又时刻有日本兵盯着，这样的活倒也不算很累，甚至比在家里做农活还轻松得多。
第三天上午，唐锦给一个马槽换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明明已经灌满了水的马槽，过了没多久，水位就下降了不少。如果马厩里有马，还可以说是马喝了水，但当时马厩是空的，马已被鬼子牵走。更奇怪的是，马槽周围居然没有找到流水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水印都找不到！那么，马槽里漏掉的水到哪里去了呢？结论只有一个：这个马槽下面有名堂！
唐锦想通这一点之后，整个人兴奋得像打了鸡血，立刻动手去推马槽。这是个很大的石槽，根本推不动。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后，唐锦泄了气。突然又想到：很可能旁边什么地方有机关呢！
唐锦心里又兴奋起来，但旁边有鬼子盯着，唐锦不敢一直在那里转，只好走到一边切草去了，想着到晚上再另想办法。
快天黑的时候，吃过晚饭的唐锦和几个人正坐在草堆边聊天，突然听到大门那边一阵呵斥声，随即看到两个鬼子兵押着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过来，另有一个鬼子牵着一头黄牛跟在后面。鬼子兵把中年农民一把推到地上，把牛绳交给李有志，又对着唐锦几个指手画脚、咿里哇啦一通之后，就神气十足地扬长而去。
眼见鬼子走后，唐锦几个人回头看那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的中年农民，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唐锦惊得眼睛都凸了出来：这不是唐龙虎的叔叔、北伐军退役军官、桃溪抗日自卫队队长唐湘宁吗？他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也被鬼子抓了？
此时，唐湘宁也认出了唐锦，并马上给唐锦使眼色，让他别作声，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看情况再说。唐锦会意，让捆好黄牛的李有志去向鬼子讨两个红薯给唐湘宁吃。李有志不解唐锦对唐湘宁的热情，但还是马上照办了，真的拿了两个熟红薯回来塞到已经又累又饿、肚子叫个不停的唐湘宁手上。
唐湘宁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之后，才把唐锦拉过一边去坐，两人小声地交谈了很久。
原来，就在唐锦送走老婆儿子的那天晚上，唐湘宁从自己的秘密渠道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有一小股鬼子兵已经离开龙虎关向桃溪方向侦察骚扰，很可能第二天早上就会到达桃溪一带。唐湘宁马上召集各小队队长开会，布置在桃溪的西北，即龙虎关方向埋伏打鬼子的事宜。
自卫队埋伏在离桃溪村十来里远的桃溪两岸和山沟内阻击鬼子，枪声响后，鬼子一触即退，双方都没有伤亡，退走的时候遇上了倒霉的唐锦，让鬼子收获了一个意外的战利品。
过了两天，鬼子又往桃溪方向出动两个小队人马，这次是偷袭桃溪，而不像上次只是侦察试探。唐湘宁提前得到消息后，派自卫队二小队在桃溪的西北方向正面堵截，一小队由右侧迂回截敌，三小队从左侧包抄并尽快与一小队会合后围歼日军。
第二天上午，正面的战斗打响后，当三小队由左侧山坡进入桃溪河道时，日军已先进入了这一地段，三小队腹背受敌。唐湘宁急令三小队与二小队会合后全线撤退，自己则孤身一人隐伏在桃溪桥沟内还击，吸引两股日军。后因弹尽力竭，唐湘宁撤到往龙虎关方向的山路。鬼子在四面搜索合围，走投无路之时，他看到近处一头在山上放养的黄牛，灵机一动，便藏好枪和皮靴，赤着脚，把脸和衣服弄脏，化装成养牛的农民，牵着牛慢悠悠地在山边转着。鬼子过来的时候，他马上装出胆小怕事的样子，就这样被鬼子带到了这里当了马夫。
说到这里，唐湘宁深深叹了口气：“真是没有想到，打了三仗，不仅没有打死一个鬼子，自己还被抓了进来。”
唐锦安慰他：“叔，其实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官的跑了，全县那么多地方被日本兵欺负，我们桃溪如果没有自卫队，可能早就被鬼子搞得不像样子了。”
唐湘宁自言自语似的说：“也不晓得自卫队和村里怎么样了，唉，又跑不出去，真是急死个人！”
唐锦听了，眼睛一亮，嘴巴凑到唐湘宁的耳边，低声神秘地告诉他：“叔，我们可能有办法跑出去。”
“什么办法？”唐湘宁兴奋得抓紧了唐锦的手臂。
“你跟我来！”唐锦扶着唐湘宁站了起来，并推了推旁边的李有志，示意他也爬起来。
天早已经黑下来了，其他的马夫早早地睡了，远处监视的鬼子兵也关上了大门，在门外把守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唐锦带着唐湘宁和李有志轻轻地走到马厩那边，摸到那个有问题的马槽旁，把自己的发现和想法讲给两人听了，然后三个人各自在马槽旁边一看二敲三摸。好在马厩里还挂了一盏马灯，灯光虽弱，但还能看清。忙活了好一阵之后，当唐锦摸到马槽旁石凳下方一个凹点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马槽沉沉的移动声。
马槽移开后，露出了一个黑黑的洞口。唐湘宁提着马灯，三人的身子一起急急地向洞口探去，看到洞口下面那湿润反光的陡峭石阶时，三人同时“啊”的一声，大眼瞪小眼，心中一片光明。
唐湘宁提着马灯，示意唐锦先下去几级台阶后不动，又让李有志走下两级台阶后不动，把马灯交给李有志，自己也慢慢地探下去，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往旁边一看二敲三摸，摸到一处凸起的时候，听到了马槽缓缓移动的声音。看到马槽完全移拢，没有一丝缝隙，唐湘宁才让李有志把马灯交给下面的唐锦，让唐锦站在那里照着，自己和李有志下去。以此办法循环移动，终于下到平地后，唐湘宁让大家在原地找个地方休息，自己则边休息边观察思考。
这里是一个天然山洞，马槽就是洞口之一。唐湘宁深信，有进洞口就一定会有出洞口。龙虎关作为一个全国有名的军事重镇，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时时处处既是危机又是时机。现在危机已过，剩下的当然就是时机了，出口的问题肯定是不用担心的，要充分相信当初那个洞口设计者的能力。
山洞很深很长，好在有一盏马灯。走出山洞的时候，天还没亮。看到闪烁的星星和前面的树影时，他们都泪花闪烁，相视大笑。这个洞口很隐蔽，洞口上方是一道宽宽的水帘，下方是深深的水潭。好在从洞口下到水潭边的石壁上有一些排列层次不明显的石条，看上去陡峭，其实有路可循，可以攀缘而下。当下，唐湘宁几人吹熄了马灯，借着朦胧的星光和水光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因为怕惊动鬼子，他们不知道离开鬼子的驻地有多远，也不清楚洞口周围的敌情。
终于摸到了水潭边。他们悄无声息地在水里把身子和衣服彻底洗了个干净，把衣服摊到石板上吹着，光着身子并排躺在旁边睡觉等天亮，等衣服吹干。
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才知冷与羞。把自己弄清爽之后，他们才发现已经迷失了方向，身处大山深处的山谷之中，只好不管不顾地沿着溪水边顺流而下。不知走了多久，在太阳挂在半空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山口，沿着山口的荆棘小路又走了很久之后，终于出现了那条唐锦很熟悉的从桃溪通向龙虎关的大路，从这里回桃溪还有二十来里。
桃溪村的老老少少看到他们的时候，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特别是看到已经失踪了好几天的唐湘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天前的伏击战，自卫队虽然没什么收获，但好在除了队长唐湘宁以外，其他队员都安然无恙。大家都以为一个人阻击鬼子，又失踪了这么久，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没想到他现在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所有人都喜出望外。
李有志在唐锦家住了一夜，放不下家里的妻儿，第二天早饭后就急急地走了。唐龙虎来找唐锦，了解到唐锦这几天惊心动魄的奇遇后，先是为好兄弟庆幸，后又动员他加入自卫队，唐锦痛快地答应下来。唐龙虎带唐锦去见过唐湘宁之后，唐锦就成为桃溪自卫队第三小队队长唐龙虎的下属，得到一支从没有摸过的老步枪。
唐湘宁了解到自卫队的情况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当他听到这几天鬼子没有来找麻烦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鬼子不是被打怕了，而是在准备新一轮的进攻或者忙着到其他地方骚扰去了。唐湘宁判断：鬼子可能认为，与其正面进攻桃溪村，还不如从它侧面的村庄着手，可以迂回包围，出奇制胜。
果不其然，通过秘密渠道，唐湘宁很快就得到消息，说这几天有一小队鬼子一直在桃溪西面一带骚扰抢劫，明天也许就会进攻广西富川县与桃溪村相邻的地区。
唐湘宁精心布置桃溪自卫队对这股鬼子的伏击战。当天晚上，桃溪自卫队队员急行军三十里，埋伏在桃溪村西南通向富川方向的路沟边和高埂下，形成了对鬼子的袋形包围圈。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一小队鬼子“如约前来”，一个个趾高气扬。埋伏在前端的自卫队三小队队长唐龙虎一看大怒，杀敌心切，等不及唐湘宁的枪声号令，就在日军前锋刚刚踏进伏击圈时擅自开枪了，唐锦也慌乱地开了几枪，根本没有瞄准。
结果，这一仗只打死了一个鬼子，其余的鬼子如惊弓之鸟，迅速退缩。自卫队的埋伏战没有达到预期战果，唐湘宁严厉地训斥了唐龙虎一通，并贬他为第三小队副队长，队长由原副队长取而代之，唐锦还是三小队队员。
经过几次交锋，唐湘宁深知，鬼子的报复心是很强的，他反复强调战时纪律，要求自卫队各小队一定要在各个方向加强明岗暗哨，日夜不得有任何松懈。
有准备真好。第三天上午，鬼子一支小队分两路从县城方向突袭桃溪村，右路鬼子经过距唐锦丢儿子不远处的开阔地带时，被埋伏在高坡上的自卫队第三小队副队长唐龙虎开枪打死一人，其他鬼子立即弃尸而逃，三小队缴枪一支、子弹四十九发；左路日军随后也被二小队击退（自卫队一小队负责桃溪村部警戒）。
接连打了两个胜仗，村民和自卫队员都欢呼庆祝，唐湘宁也很高兴，让家里杀了两头大肥猪，搬出五坛窖藏多年的米酒，犒劳自卫队和众乡亲。
在所有村民尽情狂欢的时候，身经百战的唐湘宁并没有多喝，他没有忘记居安思危的重要性，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卫队虽然打了胜仗，但敌军并没有伤筋动骨。更严重的是，经过多次交锋，桃溪自卫队恐怕已经成为县城和龙虎关鬼子的肉中刺、眼中钉，鬼子们定会“拔之而后快”，大敌当前，桃溪村的形势一定会更为严峻。
唐湘宁越想越不安，他看到近处还在喝酒的唐锦，就把他喊过来，要他把自卫队各个小队的正副队长都喊过来开会。所有的人被召集来的时候，唐湘宁看到，好几个队长已经喝得两眼通红，讲话的时候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唐湘宁皱了皱眉头，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讲了一遍：一是要求自卫队各小队一定要布置好各个方向的岗哨，要通宵轮流站岗警戒，严防鬼子夜袭；二是要求各个队长回去发动村民，做好转移到后山大山洞的准备。
队长们都哼哼哈哈地答应下来，但因为疲劳过度又喝多了酒，一回到住处，大多数人倒头便睡了，有的人也许还觉得唐湘宁把事情想得太坏了。
好在唐龙虎和唐锦没有太醉，关系又走得很近，他们也觉得唐湘宁的担心值得重视，小心无大碍。特别是听过李有志讲故事的唐锦，听了唐湘宁的话以后，行动非常积极，一家家敲门，一个个动员，要村民们连夜做好躲到山洞的准备。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凄厉的炮弹声打破了桃溪村上空的宁静。起得很早或者说彻夜未眠的唐湘宁从西石门边的石墙上看到，数不清的鬼子从县城方向像潮水一样迅速向桃溪村涌来，形势非常严峻。
唐湘宁立即命令跟在身后的哨兵，马上通知各小队队长集合队员到各自防守区域迎击敌人，并鸣锣通知村中所有男女老少，快速跑向后山，到山洞躲藏。
自卫队三次击溃来犯之敌后，唐湘宁眼见鬼子来势凶猛，桃溪村危在旦夕，果断决定弃守村庄，转入后山，先把人保住再作打算。他命令自卫队三小队负责护送村民转移，一小队分兵到村东阻击另一股鬼子，二小队坚守村前阵地，待村民转移到后山再撤退。
敌众我寡，双方力量根本没有可比性，但负责在村口阻击鬼子的一、二小队的队员们没有一个退缩。当两座石门都被鬼子的炮火击碎时；当唐湘宁和大部分队员中枪倒下时；当大批鬼子冲向石门，冲进村庄，肆意烧杀，无恶不作时，剩余的弹尽粮绝的队员依然和来不及转移的村民们一道，在村巷中与鬼子进行着生死搏斗。村民唐春财宁死不屈，被日军绑在柱头上用火烤；身负重伤的自卫队队员唐胜龙使出最后的力量，端着刺刀从巷口里冲向鬼子，被鬼子乱刀刺杀，壮烈牺牲；村民唐二牛不畏敌人凶暴，赤手空拳跟敌人搏斗，被军犬活活咬死。
当唐湘宁率领自卫队一、二小队在村前竭尽全力阻击鬼子、牺牲殆尽的时候，负责村民转移的三小队把绝大部分村民安全转移到了后山，队员们也没有伤亡，总算是保存了自卫队的抗日火种。
但是，三小队副队长唐龙虎后来还是出了意外。本来他已经三进三出地保护村民转移，村里已经没有活着的村民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坚持第四次进村再看看，不幸被一队鬼子发现，被排枪射击，壮烈牺牲。
唐锦和三小队其他队员都在远远的高坡上看到了唐龙虎牺牲的惨状，个个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当晚，三小队队员们在队长唐三苟的带领下，由后山西出龙虎关方向，偷袭进村的鬼子。行至村西一个高坡时，发现一个正在惬意大便的鬼子哨兵。唐锦猫着腰悄悄地摸到鬼子身边，一脚踢翻了鬼子，又顺手夺过枪来。鬼子翻过身来想逃跑，但裤子还在脚跟处，被唐三苟、唐锦合力推到了高坡下的水田中——那块水田一年四季都是水，像沼泽一样，村民叫它冬田。唐三苟、唐锦追到田里，死死地把鬼子的头部按到了烂泥田中。
鬼子被三小队队员的麻雀战袭击，整夜不得安宁。
第二天凌晨，不知何故，进占桃溪村的鬼子大部撤向龙虎关方向，看上去一个个心急如焚的样子。等到在村内负责断后的鬼子寥寥无几的时候，自卫队突然从后山杀入，鬼子不知虚实，也无心恋战。在鬼子狼狈逃窜的时候，一名鬼子大尉被自卫队乱枪击毙。
从此之后，桃溪村周围再也没见过鬼子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