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住在岭南县城的人们很少见过这样的天气：过年之前是冰冻，过年之后是大雪纷飞。
大年初三的上午，刚睡了个懒觉喝了碗稀饭的方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正在为到哪里拜年发愁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公安局赵强的电话。
“喂，方老师！在家里吗？”
“是啊，这样的天还能到哪里？刚吃了早饭呢。”
“那你到门口来，我去接你，马上到！”
没等方田反应过来，对方就挂了电话，他只好匆匆地跑了出去。
方田和赵强是同一年到同一所乡中学教书的：方田是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去的，赵强是高考落榜后去代课的。一年之后，赵强顺利通过了岭南县公安局的招干考试，到公安局当了警察；六年之后，因为教学成绩突出，方田也调到了县城的岭南中学。现在，赵强是公安局刑侦队长，方田是岭南中学教务处主任。
在乡中学的那一年，方田和赵强是一对铁哥们。那时候的方田桀骜不驯，赵强深藏不露却与方田如影相随。上课备课的时候，两人“鸡犬之声相闻”，沉醉其中；两人没事的时候就喝酒、下棋，喝的是米酒，下的是军棋，简单的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
那一个冬天的下午，阳光灿烂，两人搬出椅子在池塘边晒太阳。方田说头发长了不太舒服，赵强说他会剃头，方田不相信，两人争个不清。围过来几个年轻老师，起哄说：“让赵强现在就给方田剃头，剃不好就受惩罚。”方田说：“要罚就全部都罚，不光是赵强。”大家一致表决同意之后，赵强信心满满地到校长那里借来全套的理发工具，在众人围观之下，开始修理方田的脑袋。也许是心里紧张，也许是水平不行，在众人的逗弄之下，方田的头发一直处于梯田状态，已经多处裸露出洁白的头皮。满身大汗的赵强最后说：“没法子了，让你们惩罚吧！”
初步的结果是，在场的几个人全都骑车到集市上的理发铺剃了光头，又全都买了个草帽戴着遮羞。回到学校后，所有学生都来围观。
最后的结果是，一周之后，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男生跟着剃了光头，校园的天空一下子亮了很多。学校的大会小会上，方田和赵强都要被校长骂个狗血淋头，还多次威胁说要上报教育局处分他们。
当然，方田的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赵强的脸皮也被他带厚了不少。只要知道校长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学校食堂的饭菜不怎么样的时候，方田就带着赵强等几人，边敲着碗边唱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们是老狐狸，我们是老狐狸，害人的老狐狸”，排着整齐的队伍向校长家进军。一伙人进门之后，一边挨着校长的骂，一边喝着校长的酒，最后打着酒嗝走出校长的家门。如此这般，说不完的惬意。
二
赵强考进公安局之后，方田就很少联系他了，因为找了几次都没意思：赵强要么不在家，要么刚看到人没讲两句话，局领导就派人把他叫走了。直到几年之前表弟出了事后，方田才不得已打电话找赵强帮忙。
表弟是方田小姑的小儿子，小时候长得很秀气，方田很喜欢带他玩。方田在乡中学教书的时候，表弟才读初中。
那年过年之后没几天，表弟就来找他。他开门之前以为表弟是来给他拜年的，很高兴。看到脸庞依然秀气但身材粗矮、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牛仔包、害羞又谦逊的笑脸的表弟，方田热情而狐疑地把他接了进来。
表弟说要去广东打工，方田问有没有人介绍进厂子，他回答说自己去找。表弟问公安局有没有熟人，出了点麻烦想找人帮忙。方田问怎么回事，表弟又支支吾吾、欲说还休，问了很久，方田才晓得大致的情况：两年以前，经媒人介绍，表弟找了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的父母跟方田家族一直不和，所以遭到方田全家的强烈反对，但表弟一家铁了心与对方结亲，为此不惜与方田家族断绝来往。开始的一年多，表弟家与女方家来往很密切，但不知什么原因，女方慢慢地对表弟和表弟父母冷淡起来，闹到最后居然要退婚。表弟气不过，前段时间就打了女朋友几下，对方家里就要去告他，除非他赔礼道歉和赔偿医药费。表弟恨他们跟村干部一起整他，所以什么都没有答应，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方田听了之后，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去打工也好，回去也好，如果回去的话，就一定要跟人家赔礼，赔偿一点医药费，错了就是错了。方田还答应表弟，如果到时候女方太过分的话，就找一下公安局的熟人帮忙摆平。
奇怪的是，第二天吃了早饭以后，表弟居然没有走。第三天早饭后，表弟出去，方田以为他是去买车票，哪知他快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饭后一直坐在那里看电视，不讲一句话，直到吃晚饭。第四天，方田就失去了耐心，让表弟在家里看电视，自己出去拜年去了。
一个星期以后，表弟终于告诉方田说要回家，走之前又一再要求方田跟公安局的朋友打好招呼。方田没太在意地答应了：“不就是打了人吗？”方田就打了电话找赵强帮忙，赵强听后满口答应。
那一年暑假的时候，方田的小姑和姑爷突然找到他，要他赶快找人去救表弟，说表弟头几天被公安局抓了，到村里去抓的，带队的叫赵强。
这还了得？不就打了人吗？当了队长就六亲不认了？赵强这个家伙！
方田怒气冲冲地打通了赵强的电话，问他怎么回事，表弟打了一下人就劳烦他这个刑侦队长亲自带队去抓他？
赵强在电话那边不紧不慢地告诉方田：“你表弟不是打人这么简单，是被检察院的人直接要求抓去的，罪名是绑架、强奸，属于重案，我不得不亲自去。你表弟一被抓到公安局就什么都招了，他半夜三更爬到女方家里，用粗铁丝把女方双手捆在床上，掐住女方的脖子，强行与女方发生性关系。本来以前女方就自愿与他发生过性关系，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呢？而且，因为是女方家里单方面要与男方断绝关系，有点理亏，所以这件事发生以后，本来女方只要求他当着村干部的面认个错，赔偿400块钱的医药费就算了的，你表弟家里开始的时候也同意了，但是后来又反悔，觉得赔多了，只肯拿200块钱出来。方老师，你讲你表弟家里这么做气不气人？所以女方家里气不过，就找到一个在检察院工作的亲戚，那个亲戚也很气愤，回村里了解情况后就向法院起诉了你表弟。”
原来如此，他真是错怪了赵强。是表弟对他隐瞒了真相，而且女方已经是仁至义尽、忍无可忍了！
方田问赵强：“那这件事情还有可能挽回一点吗？一判刑的话，我表弟这辈子就完了。”
赵强答道：“可能性不大，即使你现在去找检察院那个人求他撤诉。因为这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而且你表弟已经招供。现在判刑是肯定要判的，只是看他的认罪态度较好，我可以帮他向法院提出来，看能不能判轻点，其他的忙我就帮不到了。”
方田叹息一声，告诉小姑和姑爷说，没办法了。
表弟被判刑之后，小姑一家就恨上了方田。
方田没有怪罪赵强，虽然心里不爽，但如果两人换个位置，方田肯定也要这么做。
至于表弟一家怎样责怪自己，那只有随他们去了。
三
一部破旧的面包车停在小区门口，街上的路很白，真的是雪白。
方田走到车前，赵强从里面推开了车门。
“大年初三，太阳还没有从西边出来，你这么早就找我喝酒，有什么好事啊？”方田在车上坐好后调侃赵强。
赵强憨厚地答道：“这么久天天出差，好久没有跟你们这些老朋友喝酒了。我怕过两天又上班没空了。”
“今天会有酒店开门啊？”
“没有。我已经联系好了一个开农家乐的朋友，让他带点菜到店里去随便煮点。”
“准备喊哪些人啊？”
赵强笑道：“主要就是想喊你，其他的人你推荐嘛。”
“主要请我啊？”方田吃了一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什么要我做的，先讲清楚。”
“嗨，不就是一杯酒吗？我们两个老朋友叙叙旧喽。”
既然赵强不肯讲，方田也就作罢，也许就是叙叙旧吧，毕竟好多年没有一起好好喝两杯了。于是胡乱点了几个原来在乡中学，现在在县城工作的兄弟的名字，让赵强一个个去接。
只有一个老兄没有接上车，那家伙倒霉，头几天冰冻的时候走路跌了一跤，跌断了一只脚，现在还没有好。
面包车慢慢地向冰天雪地的乡下驶去。
“方大教授，方大诗人！这么好的风景，写首诗赞美一下嘛！”赵强边开车边说。其他几个人闹哄哄地附和。
“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你们看到路边两排白色的东西了吧？”
“那不是树嘛。”赵强说。
“所以你们就当不了诗人。你们想听听我写的一首绝句吗？”方田笑道。
“快点读快点读，不要吊胃口！”大家催促着方田。
“那我就读了啊：远看是木头，近看是木头。难道是木头？果然是木头！”
“好诗好诗，简直是太好了！”一伙人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讲了的嘛，此诗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方田还在自吹自擂。
车到农家乐，不见一个人影。过了一会儿，才见一部老掉牙的吉普车过来，一个人下车后，往地上丢下几袋子菜。原来这个人就是这里的老板，赵强的朋友。
四
等着吃饭的时候，有两个人去厨房帮忙，有几个打牌，剩下方田和赵强在一边聊天。
“其实今天请你出来坐坐还是有点目的的。”赵强说，方田看着他。
“那次你表弟的事情，我还是感到有点亏欠，虽然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赵强说。
“我们原来那么铁，现在好像有点生疏。主要原因也在我，事情太多，又没得空，你们聚会的时候我都不在场。有时我有空，又怕你在上课，所以不敢邀你。”赵强说。
“我的女仔读高中了，我还没有管过她几次，没有时间。女仔成绩不好，天天跟她妈妈吵架。”赵强说。
“你现在是教务主任，正好教我女仔这个年级，你又那么受学生欢迎。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做做我女仔的工作，她肯定听你的。”赵强说。
“那可以，我可以试试。”方田答道，“你女仔叫什么名字？”
“赵建军。”
“怎么起个男孩子的名字？”方田问。
“我从小就想当兵，没有当成，又没考上大学，所以后来才当警察，警察也是一种兵嘛。正好我女仔是八月一号生的，解放军的建军节，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她现在不太高兴，准备把军字改成娟。”
“你们刑侦队天天要抓人吗？那么忙？”方田笑道。
“嗨，现在的案件越来越难破了。所以嘛，又要研究案子，又要进修业务，还要培训新手。时间就非常紧。”
“我印象里好像公安局的就抓赌厉害吧？”方田开玩笑似的问道，“几年以前我们上下楼几家人晚上经常在一起打一角钱的小麻将，那天我走运没有打，第二天早晨就听说参与的四个邻居被抓了赌。警察一直趴在门外的窗户上，耐心地等待打麻将的几个人出来，等了四个小时，等到半夜两点钟，只搜查出几十块钱来。”
“那是派出所的事，不是我们。那个时候抓得蛮严，不过一般的情况下这种娱乐性质的麻将派出所是不管的，可能有人点水，或者嫌影响人家休息吧。”赵强笑着耐心地解释。
“哦，是这样的啊。那你们破案的时候蛮有意思吧？”
“有时候有点意思。有个人蛮蠢，打工回来的时候提了一箱子的钱，说是走了大运，要请一村子人的客，还打开箱子炫耀，村子里的人一看，一捆捆的钱，只有两张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钱，而且不是一般的假钱，一眼看过去就晓得那都是冥币。他还要打电话报案，我问他钱是怎么来的，他讲是两千块钱买的。你讲这种案子一下子怎么破得了？那个人还要猛哭，我们几个人是又好笑又好气。”
赵强又说：“蛮多时候都有点危险。现在的犯罪嫌疑人胆子大，不要脸又不要命。有一次接到报案，报案人说他们几个人在下马镇被几十个人围殴，我马上带队赶了过去。那个场面好大，几十辆摩托，几十个人，都举起铁棍子乱挥。
“你猜是怎么回事？下马镇的一个年轻人到广东打工，找了几个厂子，不是嫌太苦就是嫌工资低，于是没有赚到钱就转回来。路上又觉得回来以后不好交代，以为自己赌钱的水平高、运气好，就下了车，跑到一个地下赌场去赌钱，开始的时候赢了一点，后来就越赌越输，连买车票回来的钱都输出去了。他看到赌桌上一桌子的钱，狠了狠心，突然伸出两只手，像扫把一样把桌面上的钱统统扫过来，扫进自己敞开着拉链的衣服里就转身狂跑，旁边的人反应过来后就狂追。
“逃跑的路上，他看到一个人骑着摩托带着个箱子过来，就一拳把那人打下摩托车，抢了箱子骑了摩托车又跑。他以为那些人追不上他了，就把箱子和钱放好，慢慢地开车回来，哪晓得开着开着，突然从反光镜里看到很多人骑着摩托车正从后面冲过来，个个手里拿着棍子。他吓得赶快加速，边跑边摸出手机打电话，让下马镇的哥们赶快到路上来接应他。接应的人不知他被追的原因，又比对方人少，怕吃亏，所以就报了案。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场面很乱，两伙子人都挥起铁棍子乱打过来，我们有几个人受了伤，我的左手臂也挨了一棒，差点打到我的脑壳。”
五
等了很久，菜终于煮好了：一大碗鸡肉、一大条鱼、一大碗腊肉、一大碗红薯粉、一大碗白菜。
赵强抱歉地说：“没什么好菜，就想跟几个老哥们聚聚；等一下又要开车，所以只能以茶代酒。”
赵强又自我调侃说：“今天的米酒尽管喝，水就不管了，因为只有一瓶。”
于是“酒宴”开始了，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
刚喝过一杯团圆酒，赵强的手机就急急地响了起来，他赶快跑到门外去接电话。
接过电话后，赵强回来急促地说：“不好意思了，红山镇有个案子，可能是个杀人案，我要赶过去。你们就在这里尽兴点吃，不要管我了。等一下老板就开面包车送你们，我开吉普车先走了，下次再跟各位喝！”
方田他们要他赶快走，不要影响工作，也不要影响其他人喝酒。
方田没有料到，这一次跟赵强分别之后，两人竟会阴阳两隔。
赵强去办的是一个杀人案。一个读重点大学的大一女生，在过年走亲戚回来的路上，用手机打着电话，在经过一片茶林的时候，手机被抢，人被害。
案子很快被破，凶手是一个本地人，刚刑满释放回来没多久。
赵强在办案时因劳累过度，脑溢血突发而殉职。
方田大病了一场，因为好友赵强的突然离世，也因为那个被害的大一女生——方田的得意门生，曾因在课堂上大胆地用照相机偷拍方田而被同学取笑、被方田牢记。
两年之后，方田的学生、赵强的爱女赵建军考上了高级警官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