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刚吃完早饭就有人敲门。
来人是我的表弟,我小舅的堂弟的大儿子,高中时候跟着我住,前年高中毕业。两年多不见,他长得比我高多了,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点上一支烟后,我问道:“这段时间在家里忙什么?”
表弟笑着回答:“没忙什么。在家里做事又不安心,现在在烧砖,准备起房子。本来想种点药材和果树的,但是起了房子后又没有资金了。”他满面春风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忧愁。
“那你不如先种东西再起房子喽?”
“不行啊,我想结婚。”他开玩笑似的说。两人都笑了。
“那么着急?”我笑问。
“唉!”表弟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猛吸了两口烟。他在高中的时候就是个出了名的烟鬼,经常挨学校领导和老师批评。
“这阵子,很烦躁。”
“烦躁什么?”看他无忧无愁的样子,哪里会有烦恼?
“我和老三打了三次架。”他淡淡地笑道。
老三是我舅舅家另一个更疏的堂弟的三儿子,年纪比我这个表弟小一点,在我印象中,个子矮而粗壮,高中没毕业就回家了。面前这个表弟,这么个文弱书生,会跟老三打架?
表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说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在职业中学学的是农技,会一点兽医。
毕业以后没多久,老三未婚妻家里的两头猪生了病,请我去打针,我去了。她家在门楼边,家里坐满了乘凉的人。她们全家人都请我先坐一坐,但除了老三未婚妻一个人坐着的那张长凳子,没有其他的空位。我知道老三这个人很“小气”,就一再推辞不坐。老三的未婚妻大概知道我的想法,也站起来一再请我坐。我无法推辞,就坐下了:我坐一头,她坐另一头,背对背坐着。
这时候,老三闯了进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出去了。
晚饭时,按农村的规矩,老三未婚妻家里请我去吃饭,我推托不得,只好去了。她家喊老三去,喊了几次,老三不去。
刚吃完饭,老三就来了,他给每个人发烟,就是不发给我。我知道他在恼我,就想,我口袋里也有烟,你不发就不发吧。我就自己拿支烟出来抽。
过了没几天,我家买了一部大彩电。全村就我家买了彩电,所以村里很多人吃了晚饭后就来看稀奇。老三的未婚妻也来了,后来老三也来了,老三坐前面,女的坐后面。我没地方坐——本来他未婚妻一个人坐一张长凳,但我没去坐,怕又要惹麻烦,就一个人靠在大门上看电视。老三还时不时往后看我一眼。
老三是怀疑我跟他未婚妻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后来,在路上相遇时,老三总是对着我恶狠狠地鼓着眼睛。我也不理睬他,反正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二季稻抗旱的时候,我父亲去看水。快半夜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发现父亲正在跟人吵架!我照着电筒从田埂上走过去,猛然看到老三正大步迎面走来,父亲跟老三伯伯的儿子吵得正欢。我肯定这是因为引水的事。这块地方,上下两块田都是我家的,中间那块是老三伯伯家的。
我想让过老三,赶到父亲那儿。哪想到,老三低下头就往我胸口猛一撞,撞得我眼冒金星,我两脚退到了水田里,差点就摔倒了。我忍住了火,想尽快走上田埂,赶到父亲那里,把父亲拉开。
还没等我赶过去,就看到老三那个堂兄举起锄头狠狠地向我父亲迎面抡了过去,父亲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子,还是没躲过,被锄柄砸中了左肩膀,一下子就被打倒在田埂边。我赶过去,把父亲扶起来,忍着没有还手,扶着父亲回了家。
据父亲说,本来不会吵架的,就是老三去唆使了四次才吵起来的。
从那天起,父母亲就把我反锁在村子另一头我家的小房子里,一天三餐送饭过来。怕我被老三他们暗算,也怕我找他们生事。
一天早上,八点半了,还没人来给我开门,我怀疑家里出了事。正好房子里有架梯子,我就把梯子从窗口放到屋外,爬下去跑回了家。家里没人,有个人在远处对我喊:“又在打架了!”
我急忙向那个人跑去。没看到打架的人,只看见父亲的手臂流着血,母亲的左脸肿得很高。我不禁怒火中烧,想去找人,但父母怕我吃亏,把我扯回了家。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父亲去看水,路过老三家门口。老三母亲看到了,就站在门口乱骂,什么脏话都骂,父亲忍不住还了一句嘴。老三就提起扁担从家里面跑出来,对准父亲迎面劈来,打中了父亲的左臂,马上就流血了。母亲听说后跑去救人,老三母亲举着手电筒就向她劈头盖脸地砸来,母亲的左脸马上就肿了一大块,满嘴都是血。
我去把村干部找来,他们劝我们算了,都是乡邻,忍一下算了。老三也当着村干部的面承认自己错了,表示以后一定改正,不打人了。
但是,之后他在路上碰见我的时候,总是放下担子,抓着扁担横在路中间。我忍着,装作没看见,让开一边。
有一天,几个女同学到我家里玩。半夜三更的时候,老三去推了四次门。
还有一次,我去砍柴,碰见老三那嫁在村里的姐姐。那女人竟然对着我脱裤子,还大喊“救命”,我急得柴也不要了,不要命地跑了回来。
我家门口是一条石板路,靠着屋右边是一口水塘,石板路从水塘边穿过。那天,我家四口人(妹妹在家里,弟弟在读初中)在屋门口聊天,不知道老三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站在水塘那边对着我骂:“你出来!我今天一扁担就打死你!”
我平静地说:“你进来打吧,我是不会出去的。”
老三二话不说,提着扁担,绕过水塘,一眨眼的工夫就凶神恶煞地跑到了我家门口。
父母赶紧把我和妹妹推进屋去。在父亲双手用力拉上门的时候,老三一扁担挥过来,打中父亲的右肩,打得父亲退进了屋里。母亲挡在门口,拖住老三的扁担不放,脚下一滑,整个人掉到了水塘里。
母亲站在水塘里喊:“老三,打死我吧!你要打就打死我!”
老三大叫:“我不打你!我今天就要打死他!”
就在老三冲进来的一瞬间,我抓了一把火灰放在口袋里,又抓过桌子上那把切肉的小尖刀插在我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
老三也看见了我抓火灰,但他看不起我的动作,举起扁担就打,我左手伸出去挡,右手抓出火灰甩过去。因为我太慌张,不仅没有把火灰甩到他脸上,自己的左手还被打肿了,头也被打了一下。
突然,我想起我有刀,赶快扯出刀来,向老三乱砍乱刺。没有砍几下,老三的扁担就掉到了地上,我也停了下来。我看到老三的右手弯了下去,血流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地想举起手来,但马上又直挺挺地掉了下去。他咬着牙喊:“好,我的手抽筋,今天不打你了!”
我马上去乡里找派出所的人。在派出所里我抽了一包烟,一根接一根,详细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派出所的人说:“你是正当防卫,但是防卫过当。”
我苦笑说:“唉,想不到,给猪打一次针居然打出这样的事情来。”
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到了村里,调查清楚之后,对我说:“你们两家都拿出两千块钱治伤再说,你可能要负担百分之七十的费用。”我想都没有想,就拿出两千块钱来给了他。
后来我去派出所问治伤花了多少钱,那人说:“一千多点吧。”我问我到底应该出多少,老三出多少,那人就哼哼哈哈地说不出了,只是回答我:“我们再研究研究吧。”
派出所的处理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
老三到处宣传,说我为了抢他的老婆把他砍伤,说我丑得讨不到老婆(注:表弟小时候差点被火烧死,脸上看不出什么伤痕,但身上到处都是伤疤)。
我就跟他讲:“我们打赌,要村子里的也好,讨外面的也好,你在×镇里读过书的,我们就到×镇里去,看哪个讨不到老婆!”
本来这种话不该是男人家讲的,但是老三到处不要脸地胡说八道,我实在想不出话来,就拿这句话来还嘴。
他还要去喊亲戚来打我呢。
想不到啊!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还想要大干一场,想着社会是那么美好,自己的前程是那么远大。唉,我的心都搞乱了!
后来那段时间,我天天练打,反正父母把我关在家里,没得事做。我练了一个多月,觉得还是不行,还是要出去拜师学习,老三那么猖狂,就是欺负我没有力气,打起来又没有招数。
我跟家里一讲,他们都支持我的想法。我到外面跟师傅学了三个月,回来的时候,师傅又送了我两本厚厚的武打书,我在家里面天天练。你看,我的手指关节上都是一层厚皮子了!
我本来还想去自费读个大学后,再到广东打工,但父母老了,弟弟初中还没有毕业。唉,心都乱了。
讲打,现在我也不太怕。老三现在不敢一对一打我了,但我怕他做暗事,比如把牛赶到我家的秧田里,把我的烤烟房的瓦片叼下来。头个月,他又把我刚刚打好的砖全部踩坏了。我重新打好砖后就赶快烧好了。我还不太放心,想赶快把房子起好。
讲到这里,表弟点燃了第八支烟,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好像在讲跟他无关的天下趣闻一样。我却是听呆了,喃喃自语:“还有这样的事情。”
抽完烟,表弟就急着要走,说要回去守砖。我挽留不住,只好随他。临别时,表弟又点燃了一支烟,迟疑地看着我:“表哥,我求你一件事。”
我问什么事,表弟低沉地答道:“我同学的弟弟想转学来这里读书。他想换个环境,这里的条件也好得多。我那个同学今年在一次车祸中走了,一个很铁的同学。”
他沉了一下脸,很快又满面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