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了抖身上不断滴落的水,钟囚拖着略显沉重的裤脚走进了小竹居,竹制的地面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水印,坐到封卿爷爷对面的蒲团上,钟囚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仔细端详着对面老头的容貌,神情之专注,似在欣赏一位人间绝色女子,不打算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对于钟囚直勾勾地注视,对面的老头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不好意思,面不改色,眉梢都未曾挑一下,细细品味着自己带来的桂花酿,这次却是少了土烧鸡的踪影。
钟囚也发现自己总想吃的土烧鸡竟不在茶桌上,低头到茶桌下看了一眼,空空如也,不禁把询问的小眼神投向了对面的老头,眼神中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期待对方不是忘了带,而是藏了起来!
老头放下茶杯,慢吞吞道:“你双眼刚刚复明,不宜吃油腻的东西,况且你双眼已经能看得见了,又有手有脚,想吃什么,自己弄去!之前照顾你,是因为你是病人,我是医者,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即刻起,你我便是阳关大道上的路人甲乙,各行其道,无挂无碍自去自来。”
“走的时候把自己所有东西捎上,一样也别落下,以后不论你平穷富贵,出于什么心理,想我还是念着卿儿,都不要再踏足此地,我只想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不想再惹凡尘事!”
钟囚叹了一声,道:“从你救我的那一刻起,咱们之间的缘分即是上天注定,因果自成,你不想与我有牵扯,但我一定要报了这份恩情,他日若你有麻烦,但凡我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不管这个麻烦有多大,我也绝不怯懦退缩!”
钟囚不知老头为何想与自己撇清,对方并不是那种觉得他身份卑微,从而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是性格凉薄冷漠之人,方才恶作剧般地把他浇成了一个落汤鸡,说明对方还尚存一丝未泯的童心。
但他能从老头透露出的神情察觉到,对方是真的不想与他再有什么瓜葛,大有自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的架势,此时换了一个普通的江湖郎中,大多会挟恩要酬,狠狠捞上一笔,毕竟三年的医疗照料,钟囚可没有付过一个像样的子儿,对方又跟他非亲非故。
本来在刮眼之前,钟囚已经有了被老头狠宰一顿的准备,无论对方开口向他讨要什么物件,只要他有或是有能力拿到,他都会竭尽自己之力为对方取来,甚至老头要他当个两三年的苦力仆役,为对方端茶、递水、砍柴、烧饭、斟酒、煮茶,他都会一口答应下来,可他没想到,老头竟这般直接地下了逐客令。
世间奇人奇事不少,但费时费力费钱医治一个毫无相关的人,长达三年之久,事后不讨半分报酬不要被医者报恩的,钟囚生平第一次见,但既然老头不想与他再有瓜葛,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继续留下。
钟囚本想拜在封卿爷爷门下,能治好他被活活挖去的双眼,抽水脱流凝聚水球的伟力,封卿的奇特之处,这桩桩件件都表明了眼前之人非同一般,若能借此机会捡个便宜师傅做回倒插门也未尝不可。
钟囚刚刚说完自己的想法,便被老头一口回绝,理由简单粗暴:“你不具慧根,难入道门!”
拧了拧裤脚衣袖的水,沿着下山的路离开了小竹居,待走到了山脚,转身看向已经成为一个小黑点的竹屋,钟囚找了一块较为柔软的草垛,单膝跪下遥遥磕了两个头。
救眼之恩,形同再造,一眼一个,一双两磕。
…………
两棵青松中间
封卿爷爷遥遥望着钟囚远去的背影,双手负于身后腰际,眼中似有点星回忆。
“囚字石牌,我早年游历间见过一面囚字碑,不知这小子身上的囚字石牌是否与那面石碑有关,还是只是巧合?若是两者有关,他不应在方塘,可若是无关,为何他全身经脉都像是被大能之人以特殊之法封堵住,我尽全力也不能窥探一二!”
钟囚身上的石牌与自己曾经见过的那块囚字碑,两者只是大小不一,石牌小如一块桂花糕,而那块囚字碑大如一道山门,但二者的纹理雕工几乎一致,即便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应是被同一种手法雕刻而成,这才是老头不愿留钟囚的根因。
当然,他本就不想留,再多一个可能会带给自己大麻烦的石牌迷雾,更不该留。
那块囚字碑后面的世界,封老头也曾想进去看看瞅瞅,不求有什么收获,能增加一点阅历见识也不亏,但凭他的实力,调动全身修为也进不了囚字碑方圆百步之内,一块囚字碑留给他的印象,堪比初恋情人那般深刻,此生都难以磨灭。
…………
山下
磕了头的钟囚,起身后迷茫了,老头将他带来小竹居时,他不仅双眼被挖,意识也因难忍的疼痛陷入了昏迷,现在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封老头选此处为养老之地,就是因为此地荒无人烟,远离闹市,想找个人问问路也是有口难开,随意乱走吧,又怕走错方向南辕北辙,脱裤子放屁白费力气,见树影辨方向的本事他可没学过,依靠一些重要星位辨方向他倒是略懂一二,可此时又是大白天的上午时分,想看星星,还得在这儿枯坐十几个小时,况且风云难测,今晚能不能见到星星还是两说。
来回踱步,犹豫再三,钟囚还是厚着脸皮往山上走去,一提起小竹居,此时是让他又爱又恨,想想刚才磕的两个响头,虽然老头没看见,但他内心还是有点臊得慌,刚磕了头就去找磕头的对象,难免有些小别扭。
殊不知,老头已将他在山下的行为全部看在眼里。
在上山的途中,钟囚心里虽然急于想知晓回家之路的方向,但还是故意放慢了脚步的频率,一则是他不想太快地见到刚刚‘不知不觉’受了自己两个响头之人,二则是山上风景的确怡人,山水兼备,松青潭绿,柳暗花明,确实是一个适合养老的神仙地儿。
慢悠悠来到小竹居,只见封老头站在门口,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返回小竹居,特意等他,脸上能看出一点不悦之色,眉头微皱,不解地看向钟囚。
他前半个小时才告诉钟囚,以后不论是何因由都不要再光顾小竹居,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小子就去而复返,难道是故意触他霉头,以此试探他方才所说之语的真假,若真是这样,这小子怕是要吃不小的苦头,好好给他敲一记警钟,好好长长他的记性。
钟囚右手摸着后脑勺,脸上挂着些许不好意思,踩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封老头面前,开口道:
“老头,你知不知道无翘山怎么走,我辨不出回去的方向。”
封老头楞了,钟囚折返小竹居就是为了询问他怎么回家?与自己心中所猜测的相去甚远,跨度之大让他回不过神来,再结合钟囚此时脸上的扭捏神态,老头一时没控制住,失声笑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道:“你口中的无翘山,我没有听说过,但那个方向就是我当初救你的方位,十里之外有人家,你可以沿途问着路走。”
钟囚眺望封老头手指头所指的方向,只要有了一个方位作为参考坐标,他就大概知道无翘山怎么走了,他当初双眼被挖的地方接近星月林,而星月林是他带着那‘三小只’经常外出猎食的地方,有了方向,钟囚也不再逗留,弯腰一拜向封老头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