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站在一座高度不到百米的小山崖下,看着半山腰上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这户人家房屋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近二十个木桶,木桶的桶盖上皆用一块重石压着,还未靠近,钟囚便闻到了一股醇厚的酒香味,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满面油光的小脸露出了笑容,经过三日不停的徒步跋涉,他终于是回到了这个让其心安的地方。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着急毛慌回家的钟囚。
自三日前告别封老头后,钟囚便马不停蹄的赶路,三日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虽然有野外生存的经验,但每次都是凭借自己带的三小只,才能成功猎杀长有毛皮的食物,三小只在身边时,捕狼猎虎都是些鸡毛蒜皮上不得台面的小事,而当他自己落单后,耗尽半身气力也抓不到一条巴掌大的鱼,只能找找野果野菜这些遇见了就跑不了的填填肚子。
路过客栈,那些平日里不曾稀罕过的饭菜,看在眼里,都成了不可多得的佳肴美味,可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空无一文,甚至三年没有修补过的衣物,衣兜底子都破了,都不好意思往外掏出来,脸红。
钟囚几次看了看街边乞讨的乞丐,发现自己只是比他们白净些,其余地方都差不多,就连身上的油汗味,也相差无几。
为了吃顿饱饭,他寻思着去做做客栈的服务小厮,或者其他类别的苦力活,文房四宝那一套他想做也做不来,但每一次上门找活计,老板只是打量了他一眼,就将他拒之门外。
吃顿霸王餐就要挨顿揍,钟囚想着不划算,便掐灭了这个念头,把主意打到了农户的庄稼上,真到了田边,眼看四下无人也不敢下手,现在可不是战争混乱时期,一切规矩都有律法管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人发现或是遇到不计较的好心人家还好,一旦遇到芝麻米粒都要计较得清清楚楚的农户,被逮到报了官,那可是要按盗窃罪归案进监的。
三日来,野菜野果充饥,边幅也没有仔细修修,让其看上去油光满面消瘦了些许。
山崖下,道路中央,扯开嗓子,钟囚朝山崖大声喊道:“大白,二白,小白,爹回来了!”
十五岁未满,就已是当爹的人了!
一边向山上狂奔而去,一边吹着口哨,心情愉悦了不少,三日里的不快落魄全抛到头上的九霄云外,但其还未跑出一段距离,狂奔的身形便突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山崖间,目光四下搜索,不放过一点细微处。
此时此刻,那三小只应该早已从山崖上冲将下来把他团团围住才是,每一次二白小白都会心急火燎地往他身上扒拉,也不管自己的爪子有多脏乱,总会在钟囚衣服上印几朵硕大的泥花。
而今日,事出反常,山崖上毫无动静,看不见任何白色的身影,不信邪的钟囚再次拉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山崖上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他喊话的回音在飘荡,因回家而愉悦的心情顷刻间被破坏得一干二净,钟囚有些慌张地向山上狂奔而去,步伐比之前快了不少,几乎达到了他身体的极限。
来到冒着炊烟的房屋前,钟囚推门而入,入眼处,一位中年妇女呆呆地坐在床边,双眼无神地看着一些小器具,这些器具很是稀奇古怪,不像一般孩子的玩具,造型之独特,过目便不会忘却。
钟囚心里着急,推门的时候力道很大,哐当,门板直接砸到墙面上,发出了一声巨响,中年妇女的注意力,瞬间从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上转到门口处,几十年来老伴从未这般大力地推过门,今日这是怎么了?
待看到门口正跨步进门的钟囚时,呆板的身体如弹簧般从坐凳上直立而起,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无神的双眼里出现了一些小水花,疾跑过来一把将钟囚死死勒住,力道之大,让男儿身的钟囚都感觉自己的双臂有点生疼。
“娘,对不起,孩儿让你担心了。”
听到钟囚说话,中年妇女激动的情绪稍稍放缓,松开环抱住钟囚的双手,转而为拉,上下打量着钟囚,从头顶到脚底不放过一点细微处,三年一月的时间期,钟囚在封老头的精心照料下,个头长高了不少,完全高出中年妇女一个头,她打量起来有些费力。
为了让中年妇女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钟囚半蹲下来,把头低到中年妇女的眼下,然后原地转了两圈,样子看上去极为滑稽,像极了从前白虎白獒俯身在他身前摇首摆尾的可爱憨态。
中年妇女名为徐翠莲,是钟囚的母亲,已是徐娘半老的徐翠莲皮肤粗糙,没有什么风韵可言,一个普普通通的妇道人家,双手不论是手背还是手掌都有很多开裂的死皮,摸上去格外地硌手,身为女人的徐翠莲面庞肤色黝黑,比自己的儿子钟囚还要略显健康。
身为底层农户,风吹、日晒、雨淋、寒雪一样没躲过,身为女人,皮肤比富贵人家的婢女奴仆还要粗糙。
被徐翠莲拉着上下仔细打量的钟囚,眼角余光扫遍了屋内,没发现父亲钟山的身影,不禁奇怪地问道:“娘,爹去哪儿了?那三个小子怎么也不在家!”
徐翠莲擦了擦眼角的两抹湿润,见自家儿子身上没有少块肉掉根头发丝,也就放开了钟囚被抓住的双臂,让他坐下,疾步走到灶火旁添了几根柴火,放上锅开始做菜,手脚并用的同时告诉钟囚道:
“三年前你突然消失不见,我和你爹以为你只是一时贪玩,迟些便会归还,谁知你半月都不见人影,找了山下几个临近的村社,都没有打听到你的消息,我们都以为你是被人贩子拐了去,我和你爹就去衙门报了官,之后每隔三五日他便会去衙门探探,这里地势偏远,离衙门市区有不短的路程,来回要花不少的时间,他腿脚又不太利索。我几次出言想替他去,但他总说我一个没什么知识文化的妇道人家,不好和那些油滑的衙役打交道,我也没与他争执,索性就让他出去溜达溜达,即便寻不着你,也能练练腿脚。”
“至于大白、二白、小白它们是在两月之前出去的,我和你爹也使唤不动它们,不知它们是少了管束归了山野,还是像你爹一样去寻你了,自两月前至今也没有再回来过。”
听了母亲的陈述,钟囚心里稍安了些,只要父亲没事就好,他生怕因自己的消失让父母忧心成疾,那是天大的罪业,比他双眼失明还要令其伤痛,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被别人毁坏,已是不孝,若他不是被封老头恰巧发现,即使能活着回到家,下半辈子也只有让父母照顾他了。
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估计是要与他无缘了,哪户人家会让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双眼空洞的瞎子!即是火坑,便应远离。
所幸,上天来回兜转,还是没夺去他那双眼睛。
至于大白、二白、小白,钟囚虽然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但想来凭那三个小子的本事,若是归了山野水林,必然是称王称霸的存在,轮不到别的野兽欺负,若是出去寻他,也只会是按照以前他开辟出的那些无人山路走,只要不被人发现,便不会轻易受伤,退一万步讲,即使有人发现了它们的踪迹,以三者的腾挪能力也不难脱身。
木屋不算小,分出了三个隔间,一个堆放杂物,木柴粮食锅碗瓢盆之类,一个是钟囚父母的卧房,另一个自然是钟囚的卧房,趁母亲做菜的空隙,钟囚轻轻走进自己的卧室,眼前的景象让钟囚鼻头微酸,麻衣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头床尾一尘不染,好似刚装潢的新房一般,唯一与以前不同的就是少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不过那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玩意儿,他刚刚推开门的时候,便看到全部大小有序的排列在父母所睡的床上,母亲那时看着它们发呆。
在钟囚‘欣赏’着自己房间的时候,门外一道重重的呼气声伴随紧促的脚步声响起,来人肤色偏于蜡黄,左脚有点跛,走路时两脚一高一低不太协调,他便是钟囚的父亲,钟山。
钟山还未进门,声音先至:“翠莲,还是没有小囚的消息。”
这是他每次去衙门打探之后,习惯性地给徐翠莲报备,从刚开始的沉重不说话,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三年已逝,作为这个家顶梁柱的钟山,也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听到父亲独有的嗓音,里屋的钟囚走了出来,钟山左脚抬起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恰好看到一个比自家儿子高了一头的青年,起先他眉头一皱,心头有不小的疑云,自家的旁亲远戚不到两手之数,这几十年间,从无一人登门造访过。
可定睛仔细一看,虽然身高与自家儿子相差甚远,但眉眼之间不仅具形而且神似,他心中虽然有所猜测,却也不敢随意乱叫,要是了还好,如若不是,他这个父辈岂不是要在晚辈面前闹个大笑话。
苦寻三年都杳无音讯,怎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是看花眼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至于说是钟囚,他不敢想,看见一点希望之后又瞬间破灭的感受,他自认不好承受。
“翠莲,这位小哥是?”
先前与钟囚相拥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此时看到见到儿子却不敢随意叫出口的钟山,徐翠莲的泪水再也没忍住,如泄闸的洪水夺眶而出,其慢慢走到门口,拉住钟山,拉着他缓缓向钟囚走去,道:
“山哥,这是我们的儿子小囚,他回来了!”
得知是自家的儿子,钟山突然变脸,本想抄个家伙,但左右瞅了瞅,发现没有趁手的‘武器’,跛着步子快速走到钟囚身后,巴掌大力地抽在钟囚的两个屁股墩上,一左一右,两个都没放过,边打边唠叨:
“让你玩消失,让你离家出走,即便有什么神仙地儿,你也要记挂记挂这个狗窝啊,窝里虽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但还有两颗挂着你的心呢!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
清脆的啪啪声,唾沫与巴掌齐飞。
钟囚楞了,徐翠莲也楞了,一个是第一次见自家老子发脾气,另一个自然是第一次见自家丈夫发脾气,三年之前的十几年中,钟山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狠话,不管他带着三小只天南地北地奔走,只要三日之内归家,父亲总是给他留个门。
虽说是第一次见丈夫大发脾气,徐翠莲并没有上前阻止,甚至在一旁笑看父子两人,觉得乏味了,便转身专心照顾自己锅里的菜。
钟囚愣神几秒后,臀部火辣辣的疼痛并没有让他龇牙咧嘴,反而无声地笑了起来,甚至有意把屁股撅起抬高,以便为父亲省点气力,让其方便施为。
钟山打着打着也发现了钟囚的小动作,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小,或许是打得累了乏了,再次扬起的手掌没有落下,就近找了个木凳坐下,背对着钟囚闷不吭声。
钟囚忍住屁股上的疼痛,走到钟山面前,双膝下跪,道:“爹,是孩儿不对,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得给儿子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不是我不牵挂你们,嫌弃咱这‘狗窝’,而是儿子遇到了天大的祸事,这才有家不能归。”
祸事二字引起了钟山的注意,本想再次转身背对钟囚的动作僵了下来,满脸紧张之色地抓着钟囚肩膀,问道:
“你一无色二无财,劫匪不问色鬼不扰,这三年也没有听闻哪里有山崩海啸、战事天灾,你能遇到什么天大的祸事?”
嘴上虽然有些调侃意味,但双手双眼间传递出的情绪,表明了钟山此刻内心并不平静,钟囚自小到大虽然顽皮了些,但从未对他们撒过谎,既然钟囚说是遇到了祸事,应该不假。
正在翻炒菜肴的徐翠莲,也被钟囚的口出惊语吸引了注意,手上的翻炒动作慢了下来。
钟囚在心里酝酿了一下措辞,娓娓道来。
“三年前我到星月林玩耍,想着找个无人踏足的地方搭建临时住所,这样以后带着小白它们去星月林猎食,我也有个可以安心过夜的隐蔽处,但在我寻找搭建临时住所的行程中,我看到了一个人在吃活人肉!吃人之人,衣着华贵,显然不是为生计所迫,至于他吃活人肉的缘由我不得而知,我本想静静退走,但最后还是被他发现,慌乱之下我只能反向逃窜,可那人一个念头便让我动弹不得,身体像是被千百根钢钉给钉在地上,起初他动了杀我的念头,但不知为何,那人在扣住我喉咙就要用力捏碎时,迟疑了片刻,只挖去我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