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清晨,瀑布旁
今天他起得尤其早,鸟雀未鸣,遥远的天边一道微弱的白光照射,圆日还没有冒头,除了如玉珠落盘的水流声外,一片寂静。
今日,便是老头说与他最后的治疗期限,治疗过程中的风险,老头也早已与他谈过。
九成!
所以钟囚并不担心自己的眼疾是否能好,暂且不论高达九成的把握,即便是他的眼疾今日不能痊愈,那也是命中该有此劫难,他控制不了!想透这些,心里的浪涛逐渐归于平静,吵闹的水流声也不禁动听了几分。
身后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脚步虽轻,竹林中落叶颇厚,脚掌踩在上面,还是会发出一连串特殊的压擦音,脚步悠闲轻便,老头来了。
钟囚头也不偏,打趣道:“老头,你怎的来得这般早,这个时间,太阳都还没露发梢呢,感觉你比我这个需要被治疗的人还着急。”
脚步在钟囚身边停下,正是封卿的爷爷,其淡淡一笑道:“着急谈不上,毕竟瞎的不是我,但这儿可是我的养老之地,天天被你霸占着,还不能收点房租,我心疼。”
钟囚嘴角一抽,回想起每一个刮风下雨的夜里,那小竹居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情形,竹子被大风刮得咯吱咯吱作响,平时对竹屋不闻不问的蛇虫鼠蚁,洞穴被雨水灌满之后,纷纷到小竹居避难,让钟囚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在他摸茶杯时,手碰到了一个浑身疙瘩的活物,凭借多年的野外猎食经验,他知道那是蟾蜍,是他为数不多所讨厌的物事之一。
从那以后,每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钟囚都不敢再乱动,臀部双腿坐麻了也硬撑着,那种滋味可不是一般的酸爽。
钟囚也就是在心里埋怨埋怨,可不敢当封卿爷爷的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作为自己的长辈,该敬还是得敬。
“老头,你能告诉我,她去了什么地方吗?”
封卿爷爷神色一怔,钟囚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说话时的语气还有些伤感,话锋转得猝不及防,老头看着已经开始染上一层鲜红的天际线,太阳要露发梢了。
“我相信这个问题你应该也问过她了,现在再次对我发问,说明你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既然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会多嘴。”
老头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仅仅只是感激她三年里的陪伴,心里只有报一份恩情的想法,我可以代你转达,但若是你心中所存的是男女之间的情分,那只是在自寻烦恼而已,你们之间的距离,宛如天与地!”
钟囚洒然一笑,道“现在我对她只有感激之情,我这人也是一个凡夫俗子,喜欢美,若是在我眼睛复明之时,她的长相符合我的审美,看着不扎眼,这份心里的感激便会产生质变,而若是她的相貌与我的审美背道而驰,这份感激就会恒久不变!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宠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中间隔着天地,那便不会再有交集的可能了。”
天地之间,想要有交集,唯有雷雨!
这句话,钟囚只在心里说与自己听,所谓雷雨,其实就是看他今后的造化如何了。
钟囚这番话,可是掏出了自己的心窝子,并没有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救眼恩人’,而刻意捡好听的说。
老头笑道:“以貌取人,确实够俗,只是你这话要是让我那孙女听了去,也许能给她造成一丝困扰。”
一丝之微,可以忽略!
他孙女也会让人觉得扎眼的话,那这世间怕是没有好看的皮囊了。
钟囚接道:“若是提前了解了德行人品,以貌‘娶’人又有何不可,这天下间除了真正的瞎子之外,娶妻不论容貌的男子,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闲话不多说了,开始吧,我还想见到今日的第一缕阳光呢。”
钟囚的眼疾经过老头三年的细心调养,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
刮目!
他双眼之上的灰白之色,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保护措施,而是这三年来调养药物的残留药力,也算是变相地形成了一层保护膜,最后的工序便是要将这一层残留的药力刮去,但在刮目的过程中,新生的双目不能受到一点风尘的侵染,须在一个绝对密封既不透风又不透气的环境中进行,这两样条件,小竹居都不具备!
老头平平伸出自己干枯的手掌,对着瀑布遥遥向上抬起,随着其手掌的上抬,垂帘直落的瀑布层层倒卷,形成一个大如云团的水球,向着他与钟囚所在之地挪移而来,水球到了两人头顶时,底端自动张开从两人头顶罩将下来,与地面紧紧贴合,形成了一个不透风尘的绝密空间。
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夹在老头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蹲下身子,左手摊开轻轻按住钟囚的头顶,轻声道:“张开眼皮,在此期间眼皮不要乱眨。”
钟囚依言张开了自己的眼皮,露出那双灰白之色的眼目,老头的刀片缓缓靠近了钟囚的左眼,从左边的眼角开始逐步向右边的眼角刮去,薄薄的刀片平稳如山,不曾有一丝颤抖,稍有差错,耗费三年时光才能养成的眼便会毁于一旦,刮得深了,钟囚会再一次承受挖眼之痛,刮得浅了,视力就会像镜面上沾染了灰尘泥垢,看东西斑中带点,比瞎了更难受。
要做到不差分毫的刮去这一层残留物,经验和刀功并没有太多的帮助,这两者可不能让老头知道残留物的薄厚,而能让他不慌不忙的,是其自身强大的感知力。
随着老头薄刀的往复刮动,钟囚的心绪渐渐激动起来,两只肩膀有了轻微的颤抖,不是痛觉,而是喜感,弱弱的光线进入了他的左眼,虽还不是太明朗,但他的的确确能看得见了!
当了三年的盲人,走路要靠人牵着,食物只能知其味而不能观其色,色香味俱全的享受抛弃了他三年,今日终于能再次见得日光色彩,叫他如何不激动,对于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年,失明是一件太过悲伤的事。
一个面相和蔼可亲,五官还称得上有些俊美的‘男子’,在钟囚的左眼中渐渐清晰起来,高挺的鼻梁,薄厚恰到好处的嘴唇,眼角只有两三道细看才能看得出的鱼尾纹,一双失了水灵之色添了沧桑的眼睛,脑后一头黑发用一根木簪子束起,他很难想象这是封卿一口一声爷爷叫唤的人。
不像爷爷,像一只山野闲鹤。
如若此时能自由地活动筋骨,他真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在钟囚的脑海中,他自以为然地认为,封卿爷爷即便不是满头白发,两鬓也定然会是黑中带白,如刚入冬的雪色,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痕迹该是很明显,而此刻印在左眼中的人,只看外观色相比一个青年大不了多少,但却是一个爷爷辈的人了。
薄刀离开钟囚的左眼,往右眼移去,像刮左眼般如法炮制,不到片刻的功夫,右眼的残留药力也被顺利刮去,老头示意钟囚眨了几下眼皮,便走出了水球的笼罩范围。
钟囚一心沉浸在双眼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在水球内不断开合着自己的上下眼皮,以求让自己更快的适应光线,没注意走出水球的老头挥了挥手,水球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破碎,于是钟囚的周围方寸地在朗朗晴天之下,下起了瓢泼大雨,顷刻间将钟囚淋成了一个落汤鸡,从头顶湿到脚底。
封卿爷爷在大笑声中走进了小竹居,留下了一脸呆滞的钟囚坐在原地,其原本不断开合的眼皮和转动的眼珠,此时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如木偶般有形无神。
良久
钟囚转头看向小竹居的方向,伸手狠狠地抹了一把从头上流到脸颊上的水,疑惑道:“他真是封卿的爷爷?难不成此人是封卿的胞兄或者胞弟?”
在这三年的接触下来,封卿爷爷可没有与他开过任何玩笑,更别论这种幼稚的恶作剧,未泯的童心也该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会令人生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