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没多久,我已经被两个极品同桌和那些鸡飞狗跳的闹剧折腾得极度不快,对新班级连一点好感都没有了,就像前妻的小孩一样十分怀念从前的美好生活,而同一个班出来的全都成了难兄难弟,团成一团,相互看见都倍感亲切——果然同学也还是老的好。
我开始看一个男生特别顺眼。
这个男生长得像一只巧克力色的泰迪小熊,非常憨厚可爱。好象以前放的一部动画片《小熊吉利米》里的那一只,摇摇摆摆地走到舞台前唱:“我是小熊吉利米,会唱小调多来米……”他叫小厉,原是从前班级里的大队长(在他之前本来是一个女生,因为升旗仪式的时候那绳子绕在一起,她跳起来解绳子,被说成“拿升旗的绳子跳橡皮筋,不尊重国旗”,就被开除了。),这一次降成了两条杠,他家住浦东,每天须摆渡来去,和我也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了。
一天放学后,他妈妈领着他沿校门前的马路向外面四岔路口走,我回头看看他走路的样子,穿着连帽衫,真像那只可爱的小熊,忍不住多看几眼。我在想——如果一定要与男生同坐的话,他应该比别人要好相处,为什么不是他跟我一起坐?这质感当抱抱熊也不错。
文文见我再三回头,嘲笑道:“这么好看啊?一直看。”
这一阵子流行的玩法是刻纸,小摊上出了许多种蜡光纸制成的《圣斗士》刻纸图案,五毛钱一张,后来学生们发现未必要每一种图案都买,只要别人刻完了,在上面覆一张白纸,利用纸面的凹凸不平感拿铅笔轻轻地描盖上一层,那图就复制下来了,刻出来又是一种花色。我和文文约好放学一起回家,正是听说她弟弟买了许多新的刻纸图,直接顺上她家里去描图。
她大概回去告诉了李月,李月再告诉了别人,第二天“我对他有好感”这件事在班级里传得到处都是,连北北都鲜格格地跑过来询问。众人一起哄笑,也盯着一向很低调的他拼命观察,得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结论:“嗯,还行,就是黑了点。”“起个外号叫‘粒粒橙汁’(当年一种饮料——此外号也是从姓氏上来)吧!”“在我们班上是不错的了,成绩也好。”……
我生平第一次碰上“校园绯闻”这种新鲜的东西,一发动起来就像大兴安岭的火灾,不是哪一个人能去扑灭的,我澄清一下无效,就只有听燃了——他也不是太讨厌。
回到S区,却发现比我大一年级的燕子正在为这类事件伤脑筋,她说同班有一个男生经常对她说“黄色话”(其实一点也没什么,只是一切暧昧暗示都被她默认为“黄色”,她确实是一个很保守的人。),而同学起哄拉郎配,她就有点搞不清方向了,问我们:“怎么他们越说,我也觉得自己就好象真的喜欢他一样?你们帮我参考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喜欢他?”涤雪和她同一个学校,见过那一个人,表示对她的绯闻对象没兴趣。燕子又有点不快,仿佛在置疑她的眼光,连带着正在“挣扎”的她一道没面子。她马上翻出了涤雪的老账来:“你还说?上回我刚和你说某某喜欢你,你就把人堵在楼道里大骂一通,你也不想想告诉你这件事的我有多尴尬?我现在见了那人都绕道。”涤雪神情壮烈:“当然还是我的清白最重要!怎么可以让你们乱讲?如果不是我实在不喜欢他,也不至于这么不给他面子。你们又拼命鼓噪,就是你们害的他……”我没见过此人,估计档次实在太差,涤雪才会这么激动。
“是的。”涤雪多年之后直陈心声,“我总认为我还不算差,敢追我的起码也自认为他自己也配得上我,但是来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这就是对我的侮辱——凭什么他敢认为我是和他一个层次的?还有人认为他死追活追最后别人会感动将就了,但这个人绝对不是我!”
话题就转到了“怎么样才算是一个好的绯闻对象?”上去。
三个人先统一口径:“当然成绩先要好,成绩好的学生别的不说,教养肯定比较好,人也会比较老实。”但在相貌上却争执不休,都认为自己的品位是最高的,燕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戴眼镜的,不戴不行——把“书生”两个字架在鼻梁上?被涤雪讥笑她的形式主义。“那你找一个美丽的出来呀?说别人当然容易了。”燕子死不承认喜欢她的人都是档次低的。涤雪想一想:“我班上确实有一个男生长得还不错,又是中队长,我看他也挺顺眼的,喜欢不喜欢不知道……”燕一跳八丈高,哇哇大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什么人啊,今天没家务,我们要去看看,他就住后面吗?”我连忙附和,看来八卦之心古今皆同。
于是我们三人还约上几个女孩子(一是多人证明,二是增加勇气)一起浩浩荡荡地朝那传说中的男孩子家里挺进……是后街的房子,我看到的那画面是一中年妇人在水泥嵌碎石的四方水斗里洗菜。水哗哗地顺道流,路过的青石板上都是青苔。男孩瞧了一眼这阵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往屋里一闪。没敢再出来。他母亲很亲切很亲切地问:“你们是谁?干什么呀?”我一看四周鸟兽散(溜得可真快),转眼只剩我一个了,于是很诚实地回答:“来看某某……”那男孩子的妈妈十分惊讶:“我们家的某某这么好看啊?”一眼瞥见涤雪在几条马路外无地自容。事后她很庆幸——我们谁也没看清他的长相,因为没多久她就把她那时期的审美推翻了。
我当然也逃不了要举例。
这样的心态就是“从众赶时髦”的心态——别人都有的,我没有就是怪,应该是群众运动风起云涌那几年留下的遗风,再感染到下一代身上,有样学样。被这层心态驱使着,中国人做什么(与内容无关)都是一窝蜂——拿丝带包圆珠笔芯(做成的笔身太软,根本不能写字),编手链,包装带做风铃花,刻纸,千纸鹤……我当年落下一小步,会唱《红太阳精选集》(也就是被称之为“红歌黄唱”的那一盘磁带)不会唱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被文文她们嘲笑得家都不认得,之后就注意着怎样都要做做姿态,跟上流行,不然没人跟我玩了。
我一见她们两个都有“绯闻对象”,我就马上把小厉的形象推出来,做成一个虚幻的熊宝宝纸板牌,拿在手里乱挥:“大家看这边,我也有!”她们都认为我平常大大咧咧,不像是与这种事联系在一起的人,纷纷表示质疑,而且在K区的人她们要八卦起来也鞭长莫及,无法深入挖掘就没什么意思。见话题很快就要打住,我态度更加斩钉截铁:“绝对有!”她们就要我列出具体证据,我举出了在值日时与之打闹的细节,并假装忏悔地写在了周记里。涤雪看到被批了“下次不要再打闹”评语的周记后,十分佩服我的勇气:“你这么露骨呀?我可不敢。”我:“厉害吧?哈哈。”……
等这阵风过去也就不提了,实际也并没有什么进展。
只是我一直对他的质感存在好奇——长得这么可爱,是不是也真和抱抱熊一样软乎乎的?所以有一次趁着全班晨扫,在长条形花坛边截住他。说他身上哪里有灰,对着他就是一阵拍拍打打,摸摸小脸蛋,然后一挥爪——“啪”地一巴掌!(我发誓,我只是想知道他胖嘟嘟小脸蛋的皮肤弹性如何。)旁观的文文,李月等都傻掉了。小厉也傻掉了,捂着脸,一副傻乎乎的懵懂模样——太可爱了!
于是我那一整天的心情都是阳光灿烂。
这一阵子我在K区和S区两边走,朋友分布在两边,也遇到了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倒不是我本人的自然感情倾向,而是我父母一相情愿地认为K区应是我的活动重心,因我的同学都在那边,对S区的玩伴们就有点可有可无的轻忽,甚至有时候还会阻止我和她们走得太近,觉得混在一起也玩不出什么名堂经来——家长都有点这样的势利。但是他们对我采用的却是另一种说法:“她们两个(燕子和涤雪)是有亲戚关系的,你混在里面作啥?一个礼拜才来两天,一有点事她们还不是连成一气排挤你?”我心里既存上了这个怀疑,就好象寓言故事里那个丢失了斧子的人,看着邻居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偷斧子的。我老是在疑心她们排挤我,那样三个人之间的相处也不会太平,一会儿吵了,一会儿好了,平白就勾出许多是是非非来。又是父母出面调停和好,还义正词严地怪责我们不会做人——朋友要玩在一起就和和气气地玩,老是吵架算什么意思?
我十岁生日的宴会两边商量了很久,最后由父母决定放在外婆家办,和我弟弟的(他和我的生日相差没几天,算是提前)并在一道过,菜由我妈妈烧好一桌子,买一大一小两个蛋糕,把要好的同学都请来,插上蜡烛吹一吹,省钱。我吵着要在S区也办一桌,大人不同意:“没必要办两桌。你可以问一声燕子和涤雪周五肯不肯到K区来吃饭?”我问了,她们的回答是路程太远,父母不肯带她们来,只等着我当天回来再聚一聚算了。
生日那一天,我恰好依照往常的惯例去看慢性支气管炎,我爸爸的自行车兜里装了大包小包的中药,回到外婆家时天色已经很晚,文文,琦琦,北北一群朋友都在幼儿园门口的绿条长椅上坐着等我来,到屋里就上菜,大家都吃得很欢乐。特别是北北,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家里人想起她的时候,代号是“红烧鸡腿一啃三只”。
小厉当然没出现,实际上他离我的生活圈子是很疏远的。
一群同学吃完饭,在小区里高唱起“猪你生日快乐!”气得我半死。到他们都被父母叫回去,曲终人散,此时K区到S区的车已经没了(这时上海市里晚班车,Taxi一概欠奉,只有公车。),我只好留在K区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