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回到S区，那两位的态度都懒懒的。我一边拆礼物——两个玻璃鸡心，一条项链，一本本子，一件铁丝摆饰，小猪博士玩具……一边问她们要礼物，她们一个说没有，一个把我从前送给她的动物橡皮一模一样地还了回来，再问几句，她们两个就发作了，涤雪冲回她家哭去了，燕子解释说：“你不请客也算了，昨天不是说好回来的吗？我们两个等你到多晚？你就顾着K区的朋友，我们就不是？其实我们原本有准备礼物的……”
我到涤雪家去一看，她赌气把一只珍珠船剪得乱七八糟，又大哭起来。她妈妈把往常用在燕子身上（如果是她把涤雪弄哭）的开场白原原本本地用到我身上，指责道：“你个小姑娘也真叫没良心，阿拉妹妹倒是什么都想着你，你想想看你对阿拉妹妹怎么样？昨晚她等你到很晚……”让我去跟她道歉和解，把她哄到不哭。
我心里很委屈地想着——这事情是我能决定的吗？
事实上，因为学校生活的不愉快，我对K区越来越没感情倒是真的。
我们这十几个“前妻的小孩”在新班级里的日子确实是越来越难过。
那张某也一点不避讳地把“后妈”当了个十成十，应对我们这帮学生的态度十分恶劣，跟她说话或请教她问题时，她就白着眼爱理不理，让学生热脸去贴她冷屁股。眼乌珠天天盯着我们这十几个“新人”的一举一动，名字拼命点（我承认，我的脾气确实很刺头，平生就最讨厌别人管教约束，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双方以礼相待最好，对我好的人我就会对她好，她说的话我也会认真看重，对我过分的人我也决不会对她有好脸色的，她说的话我就得掂量掂量，如今连小厉这种老实得不声不响的小乖孩也被她一视同仁地每天点名呵斥，那就完全是她脑子坏掉了，或者说是某种手段。我是很会寻觅各种参考物来观察老师们的处事标准的，也对他们的品行有所判断，并不容许他们一厢地垄断上下话语权。），大庭广众下喊得特别响，特别伤人自尊（我本来就觉得我的名字叫出来的外号很难听，本名被点也是异常暴怒，但多几次也就没感觉了，结果批评的话就从“人过于骄傲，不肯合群，需要被挫挫锐气”变成了“皮这么厚，骂你也不觉得什么。”从逻辑上自打嘴巴，完全暴露了恶意，潜台词其实是：我都对你这么坏了，为什么你还忍着？赶快叫你爸妈来送礼改变自身境遇呀！我没习惯回去诉苦，还是我行我素，没面子也只是在班上，后来我和同班同学就很少厮混，放学后独来独往。到自己能够乘车回家了，大部分时间我就都回S区去逍遥，涤雪她们又不知道这一些，和她们在一起玩就很开心——人有个后院就是好！前厅就是那狗血淋头的所在。），上课不管我在说些什么（一般来说，学生讲与课堂无关的闲话也有，但是正常交流也有，比如说一些关于作业本的琐事。我经常会走神，有些话就必须要问，不问就跟不上课堂进度，不可能完全做哑巴，当中应该有个度。）一概大喝一声：“某某，讲话！又给我看见了！”或者见谁走神一小会儿，故意提问他/她：“某某，你上课魂灵头不带的啊？这都答不上来，真叫聪明面孔笨肚肠。”她只要抓住了我的把柄，还会十三点兮兮地饶上这么一句：“你们顾老师，戴老师还一直说你很好很好，我看看也不怎么样嘛，你好在哪里呀？”这般当面下我脸子，顺便辱及“前妻”以抬高自己。每天精心设计来无数小鞋给我穿，把我的语文分数都故意批改得极低，作文看一眼，直接打了不及格，找出的理由是“不许用反面教材！”（纵是如此，我也照样不参加学校补课——理由是，补课侵占我的双休日。我家人觉得我语文差，也确实产生了危机感，却不信任她一个年轻女教师的水平，还宁愿找更信得过的老教师，便出钱让我到一个他们信任的施姓老教师家里去补课，周二或周五的晚上，也不占用双休日。奇怪的是，我最后一个同桌也在他家补语文。施老师先看了看我的不及格作文——题目是编造一则“阻止他人在公园里摘花”的好人好事，我没有空口白话地去劝，而是用一朵头花换了，奇道：“水平比一般的小学生更好嘛？为什么会不及格？这反面教材其实也不反，更加人性化，一个小孩子装什么公园民兵去劝人不要摘花，别人又凭什么理你？要我说，这作文题目本来就很假，还有之前那些填空题，词语解释等，本来意思对了，字眼就不必卡得这么紧的，一字不差就变录音机了。我看是故意的，或者就是她的水平实在糟糕，这语文分数与阅卷者本来就有最大的关系。”他一搭脉，就跳过补习卷直接给我做提高卷了。“那她的水平这么糟糕还来教人，不是很害人吗？”我有点为自己的未来担心，生怕真被她影响了。施老师就安慰我说：“你也不必太担心，期中期末考是换班批的，考初中是区里批的，你水平摆在那里，她也就敢平常针对针对，翻不起大的浪花。”结果张某还是没捞到我周末补课的名额，白花了那么多找茬的精力，这笔账自然全记到我头上来了，将我更是恨之入骨。）……就等着把那些“小账”累积起来，或者干脆出他一件大事，好叫我父母来送礼息事——这是我从那件“大事”发生以后，从一些很明显的蛛丝马迹上猜测出来的她的心思。
这件事情发生在某一天中午。
因为上学每每会被人牵头皮。我对于上学的态度就更不积极了，就巴望着早上生病发烧超过38度可以逃他一天学，一有点热度兴奋得不得了，就想着怎么装成重病的样子，但是我外婆本着对我父母负责的原则，却不肯任我随便逃学，总催着“去！去！赖在家里像啥样子？”我只得再次背上书包，本就无心上学，这样那样的东西没带就很正常，再说面对一个时刻想找我茬的人，小心翼翼更没有必要——我还真仔细着自己要做她鼻子底下的小媳妇不成？倒是显得怕了她的淫威。这样，我迟到的次数也多了，这天早上撒一个谎：“昨晚上回家了，路上堵车。”，张某当时没吭声，只说一声：“知道了，你坐回去吧。”
到了中午，我一放学就急急地往外婆家里赶——吃饭要紧。
刚一推开门，外婆回头说了一句：“你回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背后忽然蹿出一条黑影来，李月竟然跟踪我回来，对着我外婆劈头就问：“朱玑外婆，张老师叫我来问你一声，朱玑昨晚上回家了吗？”我外婆不知就里地回答了：“没回去呀。”我顿时慌了，大声对着外婆道：“我明明回去了！你不要乱说。”而我外婆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李月那天中午别提有多得意了，我跟她好话说尽，她却还是坚持要“诚实”汇报。这时我对她已经心生不满，心想，我就看你怎么说？一但话里不是头，我和你朋友一场也就完了。结果她是这么说的：“确实没回去，而且她还对她外婆态度很凶，最主要的是，她吹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竟然把那次我做符水给她们喝的“七仙女谎言”也算上了。）。”张某更加得意，得到情报后还装出一副极其愤怒的样子，对着我破口大骂，说我品德一塌糊涂，硬要我叫我父母来，外婆来就绝对过不了这关（老年人隔了一层，身上榨不到油水），更恶狠狠地威胁道：“如果你父母不来，明天你就别进教室上课了！你交的作业我都不批的！（是谁允许你这么自由散漫的？这是你分内应该做的事情，要不你辞职算了！）”
当然，任何事我都是非常不想惊动我父母的。
一方面，我从不信任我父母会给我公道。他们和普通的中国父母一样，从来听别人的话多过听孩子说话，把孩子天然地放置在一个“必须受人点评教育”的不利地形上，而会对别人的话奉若圭臬，更不肯在孩子面前说老师或其他长辈的不是，本质再败类也代为遮瞒着，就怕孩子得了意看不起对方，危及对方的权威，从此就管不动小孩了，他们以为这对孩子的成长是没好处的，容易滋长骄傲情绪（任人宰割最有好处，不必反抗，最好连吭都别吭一声，免得被人讨厌。）。另一方面我也怕前厅失火，危及后院，这样我回S区的日子也许会很不好过，被禁足更惨，这小区里曾经有无数个前车之鉴。我也还真没觉得我的父母会比他们父母开明多少——从小我爸爸就会鼓励我跟他说一点我在学校里的事，好的坏的，但说完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只来说我一顿，我就觉得这是一种“引蛇出洞”的卑劣阴谋，很有受骗的感觉，所以以后我就什么都不跟他说了。
总之，除了自己我就不相信任何人，相信谁都得要多冒风险。
我当场很想息事宁人，把事情终止在这一步算了，就装出忏悔相，哭着说：“我错了！”（其实我心里在冷笑，这个学校有什么资格来追究我撒谎不撒谎？自己威胁学生撒谎来欺骗区里面检查怎么不说？社会上更以骗到人为牛逼。这次才屁大点事，竟连特务手段都用上了，我又怎么能服气你的批评？我小时侯做事秉持的就是朴素的公平原则——你不做的事，我也不做，你撒大谎再来追究我撒小谎就是你的无耻，值日时如果有人先一步溜了，我就绝对不帮他/她扫，宁愿大家一起吃批评，别想叫我任劳任怨，这是鼓励别人投机。）张某却还三不罢四不休了：“刚才不是很倔吗？死不认错。不行，一定要叫你妈妈来！”……
我妈妈最后还是来了。
那女人在办公室里历数我的“劣迹”，就是李月当天转述给她的那些话。她说的是声情并茂，激动万状。我妈却出奇冷静，只说：“好的，我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回去后却也没有对我怎么样，并且破天荒地在我面前直接对该班主任发表负面看法：“切，就她那嘴唇涂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眼影上的那么吓人，还有资格说你打扮得太好看，我平时又不让你打扮，都很朴素的嘛（我倒忘记了，我的节日装扮都是我妈的杰作，张某人这是当着和尚骂贼秃，我妈当然很不痛快，之后也没改。）。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学生家长，我等了一会儿，她在叫人家出钱给小孩补课（对方家长大概没同意，第二天又来了学校一趟，张某游说失败后十分恼火，冲进教室骂那个男生“好！那爷（你爸爸）居然讲我花头精老透的，你看我以后管不管你！他不管我也不管的，哼，只晓得赚钞票！”把那“只晓得赚钞票”还重复了几遍，我听说那男生的爸爸是做生意的，张某显然气恼的是你家既然有钱为什么不肯分她一杯羹？否则干吗盯着人家“赚钞票”不放呢？又没赚她的钞票。）。对于你这件事么，我估摸着她的意思里最好我送她点东西。她又不是戴老师，那位是真心喜欢你的，可惜她调走了。那姓张的越是闹，有东西我都不送给她！你要是真的本身不行，也不是送别人一点东西能够解决的。”
我妈既然来了，就接我回S区的家了，她一到家先笑眯眯地跟我爸说：“喂，你女儿会吹牛了！高兴吧？我本来在担心社会上都在吹，我们两个不会，她老实巴交的以后被人骗。现在看起来无师自通了。只是以后还要学得滴水不漏，穿帮就没意思。”
张某到最后还是没等着我妈的礼物，恼羞成怒。之后凡有一丁点小事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打扮得像只妖怪精一样！”这小事与我的相貌浑身不搭界。更讽刺的是，平时我天天穿校服，根本不施粉黛，又谈什么“打扮”？连头发都是短的童花头。我后来猜测出她的意思是：从前节日上见你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家境一定不错，没想到你父母那么抠门，连份小礼物都不肯送给我。说到底，还是你的相貌具有最大的欺骗性！
就连“撒谎”这个毛病我也没改，后来迟到了又现成编了一个理由出来，张某这回明知捞不到好处，也已经不想花力气找我茬了，只说：“你说我还会相信你吗？坐回去吧。”
——不相信拉倒！
我大模大样地坐回椅子上，照样上课。
这件事后，李月有意思与我和好，她似乎认为我如果与她计较就是我的不厚道，因为牛是我吹出来的，她没有瞎说，只是没包庇。我本来也想装一装厚道做一下凡事只反省自己的圣人，但最后我还是做不到违心——一想到和一个曾经偷偷摸摸贴在你背后跟踪你回家获取情报的奸细（这就证明了，她随时会出卖你）做朋友我就觉得一阵恶心！根本无法与她言谈甚欢。更何况我被那姓张的死女人在新班级里搞得非常没面子，于是这个班级里的所有同学就被我自动归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一是彼此命运相似，耻辱程度相等的，可视之为朋友，像小厉虽然不太接触，但心理上就是亲切。二是当时班上太红太得意的（在这种垃圾班级里红得就很可疑，且等于间接在看我笑话，压我一头），替张某人说话的，或者相帮推波助澜的，那就是敌人，我决不原谅他们！我想我十分能够理解那些寒门权贵一朝大权在握后就把知晓自己往事的人统统灭掉的心态。
很多年后，我在小区里偶尔碰到已经搬走了的文文，还会和她聊聊天，一起逛逛街，交流近况。但是与李月同在一个小区，却永远是形同陌路，见到了也不理不睬，管她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