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有了细节,下一步就是在小说中如何用好细节。细节人人都有,用法各不相同。如果胡子眉毛一把抓,秧苗稗草分不清,细节再多也是白搭。只有把细节心灵化、动态化、微妙化、最优化,使细节尽显光辉,才会收到好的效果。也就是细节的“四化”吧。
心灵化。我在报纸上看到,郑州有一个警察被称为神探。好多疑难案件别人破不了,他能破。同一个案件,他的看法与别人的看法往往不一样。最后的事实表明,他的看法总是高人一筹。那么就有记者问他:破案的诀窍是什么?他否认自己有什么诀窍。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他才说:其实没什么,我只是比别人更心细一点儿。
他把自己的全部经验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更心细一点儿。这样问题就来了,心细到什么程度才算心细?心细有没有分级的标准?心细有没有界限?我想来想去,好像没有现成的答案。雨果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怀。”反过来我想说,世界上最细的也是人心,微米比毫米细,纳米比微米细,人心比纳米更细。人类遗传基因所形成的心细,使我们有条件发现细节,并在写作过程中将细节心灵化。
我理解,细节的心灵化,不仅是以心灵为主体,从以往的从外部看世界,变为从内部看世界,并再造一个心灵世界。所体现的也不仅是叙事技巧和叙事风格的转变。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心灵,找到自己的心灵与细节的联系,经过挑选,把细节放在自己心里,用心灵的土壤培育过,用心灵的血液浇灌过,用心灵的阳光照耀过,细节才会开出花来,结出果来,才能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
王安忆在细节的心灵化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她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堪称心灵化叙事的典范。我们也知道心灵化叙事的重要,但往往不能把心灵化叙事贯彻到底,写着写着,有时会从心灵化的水底漂起来,漂到水面,甚至脱离心灵化的轨道。而王安忆不是,她仿佛有在心灵深处吸氧的能力,一口气来得特别长。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她一开始就进入人物的心灵,潜呀潜呀,一直潜到心灵深处。到了深处之后,她就没有再浮上来。她的小说细节都是发生在心灵的时间内,几乎脱离了尘世的时间。这样的小说心灵密度极大,不管你翻到哪里,不管你从哪一页看起,哪怕只看几行,心也会有所得。
动态化。欲使细节活起来,须让细节动起来。万物动起来才能显示活力,凝固不动,很难称得上生动活泼。这要求我们,在时间上,不能把细节放在过去时,要尽量放在现在时,进行时。在空间上,要让细节如在眼前,给人以在场感,现场感。
以电影作比,它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以衔接和流动在展示细节。它们有时会使用特写镜头,也会使用慢镜头。这些手法的运用,是为了放大细节,拉长细节,使细节更加毫发毕现,给观众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但他们很少使用定格的镜头。即使偶尔使用定格镜头,也多是为下一个活动镜头做准备,使活动镜头取得最佳效果。
仍以沈从文的《丈夫》为例,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按时序登场,应合的都是进行时的节拍,提供的是电影镜头式的连贯画面,给予人的是动态化的细节美感。这些动态化的细节互相支持,第一个细节给第二个细节提供了动力,第二个细节又推动着第三个细节的发展。就这样一波连着一波,把波浪推向远方。
微妙化。关于细节的微妙化,我想稍稍多说几句。微者,细微也。妙者,美妙也。只有微,没有妙,还称不上微妙。把细微和美妙结合起来,才称得上微妙。在小说创作中,微妙的境界是一种比较高的境界,要抵达这个境界,需要付出不懈的努力。我从事小说创作几十年,慢慢悟到了微妙的重要,一直力图把小说写得微妙一些。我甚至认为,小说不是什么大开大阖、轰轰烈烈的艺术,而是一种安静的、微妙的艺术,写小说就是要写出微妙来。何谓微妙?词典上并不微妙的解释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古人有一些说法,倒比较接近微妙的含义。老子说过:“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老子说出了微妙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意境深邃。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也说过:“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嵇康说出了微妙的又一个特点,是说微妙可以意会,但从表面上难以看得出来。
我本人的体会是,要做到小说细节的微妙化,应在三个字上下一些功夫,这三个字,一个是隐,一个是比,一个是超。所谓隐,就是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不能把话说尽,说三分,留三分,藏三分,大海中只露出冰山一角就行了。《红楼梦》一开始出场了一个人物叫甄士隐(真事隐),说的就是把真事隐去的意思。我们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交往,很多细节都是内敛的,含蓄的,隐幽的,讲究山后有山,水后有水,话后有话。他们内心波涛汹涌,虽有千般情愫,万般心事,但说出来的不过是一些小水花儿而已。而正是通过“小水花儿”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使我们沉浸其中,产生无尽的想象。如果像现在有的小说,把两性关系写得大动干戈,淋漓尽致,等于剥夺了读者的想象余地,反而没什么看头了。所谓比,就是比喻,以彼物比此物。我们写某一细节,有时会觉得过于拘泥,过于实,这时我们的目光会从正写着的对象上移开,以比的手法,写一写别的事物。比如我们正在描写唢呐发出的声响,却笔头子一转,写起遍地成熟的高粱,写起白水汤汤和漫天大雪。自然界的景象看似与唢呐的声响无关,其实,我们正是借助自然界的景象来描绘民间音乐动人心魄的力量。音乐是虚的,我们抓不住它。而自然的景象是实的,我们正好可以借实比虚,以实的东西把虚的东西坐实。在更多的情况下,我们是借虚比实,给实的东西插上翅膀,让实的东西飞翔起来。所谓超,是指超越细节本身,物象本身,追求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每一个细节都有它的指向性,局限性。而我们对细节加以形而上的思考,使它由具体变为抽象,也许就突破了它的指向性和局限性,使意象变得丰富起来,意境变得深远起来。
在写短篇小说《鞋》时,我在细节的微妙化方面作了一些尝试。比如,姑娘在想象里,仿佛已经看见未婚夫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个人由于用力提鞋,脸都憋红了。她问:穿上合适吗?那个人吭吭哧哧,说合适是合适,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她做得不动声色,说:那是的,新鞋都紧,都夹脚,穿的次数多了就合适了。那个人把新鞋穿了一遭,回来说脚疼。她准备的还有话,说:你疼我也疼。那个人问她哪里疼。她说:我心疼。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她有些护痒似的,赶紧把胸口抱住了。她抱得动作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回来。这个细节里有隐有比也有超,其中有心理内涵,也有文化内涵。把这些内涵微妙着,是美好的。倘把内涵说破,就不见得美好了。
还要补充一句,要实现细节的微妙化,需要养成微妙意识,并树立起微妙自信。
最优化。面对很多细节,有一个挑选的问题,如何挑选,考验的是我们的经验和智慧。
我夫人很会挑茄子,到菜市场买茄子,眼前一堆茄子,她总能把最嫩的茄子挑出来。我挑茄子就不行,买回的茄子外表又圆又光,一切开才发现里面已长满了籽儿。可是,在挑选小说的细节方面,我要比我夫人强一些。我总是能把最饱满、最美、最动人、最有力量的细节挑出来,把它们一一安置在小说最恰当的地方,最有效地发挥它们的作用。
沈从文说过关于好小说成功的条件,那就是恰当。他所说的三个恰当中,除了文字恰当,描写恰当,还有“全篇分配更要恰当”。这个分配恰当里当然包括细节分配的恰当。说白了,就是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在细节的使用上,细节的力量应是递增的。如果小说一开头就把最有力量的细节用掉了,整篇小说有可能会出现虎头蛇尾的状况。而把最精彩、最具感染力的细节用到小说的结尾呢,小说就会步步登高,获得总爆发的效果。
[ 作者系北京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