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最醒目的就是魏林。伴随着雄壮激昂的京剧乐曲,魏林的演出十分精彩。每个动作都透着一股逼人的豪气。更精彩的是那些大段的京剧唱腔,魏林几乎完全用佟祥伶的声调,原汁原味儿,一板一眼,准确无误地唱了出来,博得了全场不断的喝彩声。坐在台下的那位省革委会领导,被唱得心花怒放,也跟着不断地将右手的几个指头点击着扶手,轻轻地跟着哼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随之,将脸轻轻转动了一下,只见那位陪同观看演出的县革委会主任,赶忙将脸贴过来,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他点头说:这小伙子唱得有板有眼,形体也不错,整个艺术感觉不错嘛,是棵好苗子。
一听这话,这位县革委会主任满脸都在笑,不断地点着头说:谢谢首长,您对他的称赞,是对我们全县50万干部群众的最大关怀和鼓励!
舞台上的魏林,真的进入到了剧情之中,当唱到:愿红旗五洲四海招展/迎来春色换人间。他的两眼含着激情的泪水,舒缓而有力地伸张了双臂,让后台的佟丽也流下了激情的泪水,忍不住同场内的许多观众鼓起掌来。
俗话说:否极而泰来,乐极而生悲。就在剧情逐渐达到高潮,台下喝彩之声不断的时候,剧情进行到“打虎上山”后杨子荣舌战“小炉匠”,最终赢得座山雕信赖的一幕。在这一幕里,稳操胜券的杨子荣,为了取得进山的政治资本,佯装向座山雕献出他曾梦寐以求的“联络图”,在座山雕和众匪徒渴望的眼神儿中,他踌躇满志地唱出“说话间/掏出图一卷”然后,伸手从怀里要掏出联络图,献给座山雕的时候。这时,喜出望外的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都以其职位顺序,虔诚地站在杨子荣的面前,板正正地做着伸手接图的动作。只见,杨子荣迅速从怀里掏出图来,可是,伸出的手却是空的。魏林一下子从脑门冒出一股冷汗来,心想,坏了!我的图主任没还给我呀?可是,在舞台上,伸出的两手已经无法缩回了。而接图的座山雕接不到图,那两只手也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了。可是,乐池里,乐队的演奏还在有序地进行,那是专门为座山雕设计的唱腔,唱词是“联络图/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里……”今日里拿不到联络图的他,根本无法唱出词儿来了。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也许,乐池里的乐师们和台上的演员及台下的观众,此刻,都太聚精会神了。清脆的京胡和悠扬的大提琴,仍旧一厢情愿地演奏着,欢畅的乐曲追赶着时间,想掩盖住眼前尴尬的一幕。就这样,足足僵持了能有几分钟的时间。这时候,最先醒悟过来的舞台监督,赶忙将临时卷成筒状的联络图,扔到了杨子荣的面前。机敏的魏林,很自然地弯起腰来,要将联络图拿到手上。这时,会场上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很脆的声响,随之,是迸溅的水珠儿和瓷杯的碎片。那位省革委会领导,把手里的水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全场立刻死一样沉寂下来。只见从座位上站起来的领导,额上的青筋蠕动,用手使劲儿推了下要为他披上大衣的随从人员,自己将一旁座椅上的军大衣,两手抓起,往身后使劲那么一抡,然后旁若无人地一转身,愤然而去。随之一大群随同人员跟随着这位省里领导,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匆匆而去了。
这群人前脚刚走出剧场,深红色的金丝绒幕布,立刻齐刷刷地落了下来。把个舞台遮得个严严实实。紧接着,那位县革委会主任和县里在场的所有领导,连同剧团的负责人都哭丧着脸,整齐地站到了幕布的前面。那位县革委会的一把手,对着临时架起的扩音器,声调沉重地说道: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我们县革委会的同志们在这里,要向毛主席请罪,向广大的革命战友们请罪!由于我们平时对毛泽东思想学习得不够,领会得不深,才发生了今天这令人沉痛的一幕。给无产阶级的文艺事业,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我们将从这起政治事件中,汲取教训,总结经验,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在全县上下,进行一次热爱和捍卫革命样板戏的思想教育,对那些造成严重政治事件的同志,要严肃处理。现在我宣布,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
魏林像冰冷的雪原里突然坍塌下来的一根冰柱,低着脑袋,抽泣着,哭得十分伤心。从后台走过来的佟丽,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的身边,并不理会台上一些领导惊异的目光,将自己的一只手帕,递到了魏林的手里。魏林在接过手帕的瞬间,似乎更触动了心头的痛处。真的,如果他再细心一点,要过主任手里的联络图,那该多好哇!谁曾想……他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痛哭流涕地冲着那些领导们说着:这都怨我,都怨我。是我一时疏忽,忘记把联络图揣到怀里了。那位县革委会主任大声地申斥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世上从来都没有卖后悔药的!你知道你造成的这种恶劣的影响,能有多大吗?魏林惊诧地抬起头来,喃喃地说道:“主任,那你……”他的话还没说完,这时,只见从那位县领导的后面走出一个彪形大汉来,抡起了右手冲着魏林的脸上啪啪就来了个左右开弓,打得魏林一个趔趄。摇晃了几下差点倒在了地上。这两记耳光一下子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魏林此时倔强地站了起来,他似乎从这两记耳光中意识到,这位县革委会主任,要将全部的责任都推到自己的身上了。果然,不等魏林再争辩什么,他立刻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将今天造成严重政治事件的主要责任人魏林隔离审查!县样板戏剧团停止演出,立即整顿,并将今天这起政治事件的处理情况,形成一个完整的书面报告,由我亲自送到省城,向省革委会领导当面检讨、汇报!
外面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像在梦里一样的魏林和佟丽,毫无目的地在大雪里跋涉。他们避开那些等着他们凯旋的哥们儿,绕着不大的县城转了个圈儿,再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了。长时间风雪的袭击,让极度伤心的两个人,将忧郁和悲伤都封冻了起来,突然间感到头脑一片空白。透过风雪,他们心头迸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他们要回到双狮山小镇上去。那里有他们美好的一切,有美好的童年,有那么多可爱的小伙伴儿,春天里开放的花朵,有双狮山里那么多美丽的传说,山脚下淙淙流水里和欢蹦乱跳的鱼儿……他们似乎在这一刻被风雪点化了:我们都怎么了,放着那么好的地方不待,却偏偏要到这令人烦恼让人倒霉的地方来。想到这里,两个人愉悦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魏林突然兴奋地张开嘴说:小丽你看,眼前这景致绝了,活脱脱的一幅“智取威虎山”的布景。你听,又是“打虎上山”的旋律了:穿林海/跨雪原……他试图敞开嗓门,喊上两嗓子,可是,发出的声音,只在僵硬的舌尖上打旋儿,并没有多大的声音。兴奋的佟丽几乎要跳起来,捶打着魏林的肩膀说:这是我演唱“沁园春”的大舞台。说着,情不自禁地挥动起右手,挺挺胸,张开了嘴唱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可是,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并不比魏林刚才唱出的声音大多少。两个人在风雪里同时幸福地笑了,并紧紧地拥抱着。
就这样,他们拥抱着,搀扶着,一步步往双狮山挪动着脚步。终于,他们隐约地感觉,已经来到双狮山脚下了,他们选择了一块很大的石头,试图在那个石头旁靠一靠,毕竟,他们在风雪里奔波了大半夜。就在靠近石头的时候,两人如释重负地双双坐下了,魏林想拉住佟丽的手,佟丽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将手伸过来,可是,魏林的手却轻轻地向下滑落,佟丽艰难地解下了那条脖子上的红纱巾,她要将魏林的手缠住,可是,红纱巾还是从她手中飘落了,让风雪一吹,恰恰遮住了两人靠在一起的脸。
风,似乎小了许多。那条红纱巾就那样贴在两个人的脸上凝固不动。这时,大雪依旧下着,渐渐地将两人一点点覆盖住。
小镇上再次轰动了。据说,魏林和佟丽被发现的时候,两人偎依在一起的神情,是那么自然、美丽。不少人都忍不住落泪了。唯一能平复这件事情的是时间,县里和铁路地区很快对两个人的死,做出了结论:两人在恋爱时,不慎被风雪挟裹,造成意外伤亡。据说那位县革委会主任事后对魏林表达了格外的关照,在处理报告上特意写上句:可比照工伤处理。而佟丽的关系在铁路,铁路似乎没有这样可以“比照”的政策,只好按意外伤亡对待了。
再说刘汉林和佟婉。被抓起来的刘汉林因为坦白交代得彻底,自然,还有在省里本家叔叔当头头的面子,很快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回到农村的家里,妻子并没有嫌弃他。回心转意的刘汉林,在农村立誓脱胎换骨。佟婉呢,回去后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了。据说,嫁给了邻省一座矿山的矿工。
不久,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锣鼓声,唱歌声,又不时在小镇上响起。时间,铺陈成老百姓的日子,还是那般从容不迫,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作者简介】 田永元:山东蓬莱人。1993年创办《中国铁路文学》,先后任副主编、主编。现任《鸭绿江》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