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啥也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境里,见到暗恋了几十年的文老师。
刚走进清源市政务大厦台阶前宏阔得有些霸道的广场,就被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呼啦围住。接待办主任挡在我面前喊道:“这是市里请来讲课的教授。”大家巴眼看看我,大概觉得的确不像个大官,就又呼啦撇下我涌向台阶。台阶下的一溜保安如临大敌,阻挡着每个试图登上台阶的人。人群中间穿梭来往的应当是信访局和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他们连劝带拉想把围拢的人群驱离开。东撞一头西冲一下的上访人群时聚时散,显然没有经过严密的组织,情绪也并不激昂,有的甚至嘻嘻哈哈地跟信访办的人斗嘴,却兜来转去就是不离开,目光不住地往坐在台阶右侧草坪里的女人身上溜达。那个趴在蛛网中枢的女人一头花白短发,双手抱膝,脑袋垂在膝盖上,安静得像是从这片吵闹声中游离了出去。两位机关干部模样的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年轻点的看看乱哄哄的人群,不耐烦地咕哝着,伸手要拉她,被年龄大点的一把抓住胳膊:不能这样!
风忽然就转向了。草坛中央音乐喷泉的乳白色水汽扭过身来,雾一样扑向花白头发的女人。几片法桐树叶在水雾里飞旋着,落到她弓着的脊背上。花白头发的女人依然毫无感觉地团身坐着。我脑子里不知哪根筋短路了,竟猛不丁闪出当年的文老师。她那一袭雪青色的长裙。她笑吟吟的温润明净的眼神。她轻轻叹息着微微扬起下巴。她脊背上亮晶晶的水珠……
那缕薰衣草的气息又团团地袭了过来。我肯定是不觉间呆住了。迎接我的接待办主任拉了拉我胳膊。我摇摇头,跟他走向台阶。文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是《蝶恋花?答李淑一》。她几乎没大在讲台上停留,边讲边在教室里走动。一袭雪青也在课桌间绕来绕去。空气中容留着丝丝缕缕的莫名的香气。我一阵气短,那气息却又缥缥缈缈地捕捉不到了,教室里只剩下那带着江南水乡味道的糯糯的普通话。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薰衣草的味道。从那堂《蝶恋花》起,那袭雪青色的薰衣草气息就裹挟了我关于女人的全部想象。几年前,我刚开博客就为文老师设了个专题栏目,题图是一片摇曳在橙黄阳光里的雪青色薰衣草。博文中大都用“一袭雪青”、“淡香薰衣”和“优雅的小姨”来替代文老师的名字。
踏上台阶时,我扭过头去,那花白头发的女人正抬起头来。阳光哗啦倾泻到她脸上。我张大嘴巴,刚要转身下台阶,却见她冲着太阳猛然迸出一声哭喊,脸上马上涂满了污乱不堪的涕泪。我回头继续上台阶。文老师咋会这样哭喊呢,她从来笑都不大声的。为了掩饰,我向接待办主任打听起我的高中同学,清源市清平区教育局长穆云的近况。他刚要回答,我忽然捕捉到一声叹息,从心底、从丹田深处缓缓涌出,出口时即轻轻消散开,那力道却仍能抵达人心。“文老师!”我转身跑下台阶。花白头发的女人肩头一震,迅疾向我一侧脸,又猛地扭回去,把手伸给身边的人,快速起身,急惶惶地跟他们走了。那些吵嚷着要闯上台阶的人也随即散开离去。
秋日的阳光趁机占领了广场,把广场上晨练的遛鸟的闲逛的读书的,还有蹒跚着咯咯笑的儿童,都一股脑儿裹进了暖洋洋的黄色里。
我一脚前一脚后立在原地,看着那头花白在草坪那边的小树林里时隐时现。
我这次是经穆云牵线,来给清源市的干部读书班讲“社会公共心理和突发事件处置”的。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最终折腾进北京,混了个社科院研究员。四十多岁才和不冷不热地处了多年的女友结婚。五十多岁了又乘着学者教授上电视登讲坛的风,全国各地到处抛头露面地兜售不断翻新的学术名词和网络语言。专业像头顶的头发一样日渐荒疏,知名度倒越来越高了。
在一见到文老师就脸红的那段时间,她忽然调整了全班的座位。学校最漂亮的女生,我们的团支部书记穆云成了我的同桌。不几天我的课本里就有了穆云的纸条。见到纸条看也不看就揉碎了扔掉。穆云的父亲是县城的一个小官,家庭条件不错。那时,老师还都不太敢管学生,尤其对有穆云这样家庭背景的。文老师上课的时候,穆云总是很乖的。毕业时我才知道,她心里其实怀着对文老师的很多怨毒。她说,文老师那点小把戏,以为我看不出来呢。她把我安排到跟你同桌,不就是为了掩护她撤退吗。要不是今后上大学还要她填写推荐意见,我早就把你们的师生恋情给抖搂出去啦。穆云说这番话时,胸脯不停起伏着,脸色绯红。她确实很漂亮。我们站在学校门前的荷塘边,太阳正渐渐沉到荷塘西岸的树丛里。她浸在一片柔和的橘红里向我下达了爱情的哀的美敦书,并许诺可以让她爸爸托人把我留在县城工作,三年后再设法推荐我上大学。她的许诺极具诱惑。我专注地看着她微翘的鼻头上细密的汗珠,脑子里想象着父母得知我留在县城工作后的那份惊喜和骄傲。但我的心却趴着不动。
天空渐渐变成雪青色。穆云见我还是一副不进盐酱的样子,就恨恨地骂道:你简直无可救药。你这辈子就抱着文老师的梦在你的小山村里过吧。她走出挺远了,长长的身影还在我面前的堤岸上晃动。
就像当年递纸条一样,穆云的私信突然一条接一条地发在我微博上。那些露骨的暧昧,让我脸红心跳,隐隐有种偷情的兴奋。可这次来清源市一见面,她却又满脸冷淡甚至是敌意,说话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地不住拿文老师挤对我。不过说实话,只比我小几岁的穆云,看上去也就四十左右的模样,比起当年的青涩来,倒是更让人有想法了。至于报告会,完全像我预料的那样,我小骂大帮忙的演说,博了个满堂彩。中午市委秘书长宴请,特意约上了穆云。我满以为她这个小小的清平区教育局长是沾了我的光,一入席才知道,他们热络得很。尤其是喝过几杯酒后,俩人之间充满性暗示的对话,像煞了潘金莲跟西门庆桌下的脚尖,不动声色地来来往往,却又风生水起地涟漪不断。看来当初穆云在校园的几分泼辣,已冶炼成当今官场上成熟的风骚。我无端地有些不快,就横插了一杠子:穆云,你告诉我,文老师是咋回事?穆云眉毛一挑:咋回事?她老人家无证无照就办辅导班收费,让人告发了,觉得丢了她清源名师的面子,就不依不饶地上访,非要讨个说法呗。就这么简单?可不就这么简单。人家告发的属实,教育局取缔中规合法。我不自觉地重重一蹾酒杯:我就不信啦,那么优雅的文老师,会因为你们中规中矩的查处,就抛头露面地蹲到市委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聚众上访?穆云的脸迅即阴沉下来:优雅?你以为老太太还是你当年心里那位女神吗?现如今哪路神仙不爱财呀。她吁了口气,颇有意味地冲我眨眨眼,忽然就笑了:我真佩服你对文老师的一片痴……诚,来,老同学,咱们为老太太干一杯。见我仍沉着脸不动,穆云的脸挂不住了,抬手拍拍桌子:你不该是认为我在故意迫害她老人家吧。我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我看差不多。胡扯!穆云端着酒杯呼地站起来:凭这话,我就该罚你一杯。秘书长打着哈哈儿,戳戳我的肩膀:小心,母豹子上劲了。随即丢给接待办主任一个眼神。接待办主任马上站起来:好啦好啦,我来代教授受罚。我赶紧也哈哈一笑,站起来跟穆云碰碰杯,一饮而尽。然后瞅着接待办主任说:元芳,这事,你看呢?我在报告中刚刚使用过这一网络词汇,接待办主任冲我笑笑,心领神会地接道:这事嘛,背后有故事。大家哈哈大笑。穆云板了一会儿,瞪一眼接待办主任,也“扑哧”乐了:老同学,我真服了你啦。你现在可是大名流,我为你骄傲。来,拥抱一个。过来紧紧抱住我,嘴伏在我的耳朵上说:别装了,摸摸你包里,一堂课就值这么多钱呀!我装作没听见,拍拍她的肩膀坐下,用胳膊肘碰碰秘书长:我们老同学之间说话没深没浅的,你别在意呀。你不知道,当年我们同桌时,她可没少欺负我。秘书长朗声大笑道:好哇,那就为你们老同学重逢干一杯。大家葵花向阳般地对着秘书长举起杯子,齐刷刷地喝干。然后就都纷纷离席,忙着去敬秘书长酒。秘书长拍着穆云的肩膀指点道:文老师上访的事,你要引起重视啦。她在清源的人气和影响力可比我这个秘书长大多了。跟着她上访的,和她完全没有利益关系,就是见不得文老师受委屈,这可是其他上访事件从没见过的。穆云笑笑:您放心,不就是老虎、棒子、鸡的游戏吗。对付老虎我不用棒子,我用鸡。我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句,转身跟接待办主任喝酒。
宴会尽欢而散。
坐进车里,我才感到这回是彻底喝大了,昏昏沉沉的,满脑子交叉叠印的都是文老师的影子。
我至今难以启齿,我平生做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孩子梦,竟然梦的就是文老师。怪石嶙峋的山坡,黑松横斜。我漫山遍野地跑。像是要摆脱一个黑影的追赶,可那黑影总是紧贴在脊梁上。我心里恐惧得直打战。忽然间天就亮了,黄澄澄的阳光洒满了平缓的山坳。漫山遍野的雪青色薰衣草从山脚一直铺展到山顶。山坳弧弯处有座橘红色小木屋。屋前平地的中央烧着一堆木柴。火堆旁铺着一层雪白的麦秸。文老师裸身斜躺在上面。阳光在文老师身上蓬松地绽开。我喊了声“文老师”,号啕大哭。文老师笑了笑。我感到笑声很冷,猛地发现我也没穿衣服。我想跑开,文老师身上缠绕的薰衣草香气却牢牢地拽住了我。
阳光忽然斜斜地照进宿舍的床上。我翻身坐起,感到有些异常。伸手往下一摸,头嗡一声胀大了,昨晚的梦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拽过被子蒙住头,觉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肮脏透了。
梦是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六晚饭后,我照例拿着作文本去文老师家。文老师的家在学校后门旁边的独院。文老师的丈夫是我们学校的郭校长。我在教工之家门前碰上郭校长,他是个棋迷。呵,又去吃小灶呀。他拍拍我的头,掏出把钥匙交给我说,你文老师说要出去一趟。她要不在家,你就把作文放到她书桌上。我打开院门,径直推门进屋,一下呆了:文老师正在卧室里擦澡,卧室门开着。文老师背对着我。我是说文老师一丝不挂地背对着我。文老师玉雕般晶莹透亮饱满温润的身体水漉漉地背对着我。水珠亮晶晶的,顺着浑圆的肩头、柔和的脊谷、光滑的双腿滑落到地上。我浑身轰然一声爆裂,眼前腾起一团火光烟雾,啥都看不见了。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位子叫人占了,还是没找到对手。
我仍然呆呆地站着。
卧室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作文本“啪嗒”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