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最喜欢吃玉香炖的红烧肉,那肉吃起来肥而不腻,十分爽口。可以这么说,这顿年夜饭,已经在玉香脑子里准备了半年多了。做好了饭菜,天也快黑了,玉香就捧着写了名字的牌位,走到山坡街的十字路口,跪在地上,点燃三炷香,再点燃一点儿鬼钱,口里念念叨叨地说,爹,过年了,跟我回家去过年吧,我妈等着您呢。山坡街上这时候会有很多人出来请祖宗,这时候的年味就更浓了,这年就过得更厚重就更有情义了。玉香跪在地上,用干树枝挑着纸钱烧,等纸钱烧完了,磕三个头,捧着牌位和三炷香站起来,口里念念有词地说,爹呀,跟我回家过年去吧。遇到坎坷的路段,玉香还要说,爹呀,这儿不好走,当心别跌倒了。遇着上台阶的时候又说,要上台阶了,小心别让台阶绊倒了。看她那认真的样子,好像她爹真跟着她走呢。走一走,她就往手上哈热气,走一走,就又往手上哈热气,她不能倒换着揣兜里暖手,她必须要用两只手捧着牌位,这样才算恭敬祖宗。回到家,她高兴地说:“妈,我把爹请回来了。”
老人接过牌位,放在丈夫的相框前,相框前摆了香炉,香炉里放了小米,老人点了三炷香,双手捧香插在米上,然后又把玉香做出的菜一样一样盛在小碟里,给丈夫供了一大堆菜,又敬了一盅酒,老人对丈夫说,过年了,闺女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就放心吧,我有闺女照顾着,你就不用惦记了。
相片里的男人是个壮汉子,圆脸膛,短发,短胡子,看上去很有力量,想当年,这人一定能把牛拽得倒着走。
不了解煤矿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壮汉子却因为下井采煤患上了矽肺病,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被矽肺病折磨得死活不能的人,最终被憋死了。
炕上摆了一张方桌,桌上七盘八碗的极为丰盛。玉香和妈坐在方桌边,面对面坐着,面对面笑。炕是温热温热的石板炕,热得屁股很舒服。
玉香说今晚过年,我也陪妈喝两盅儿。
玉香平时不喝酒,妈平时也不喝酒,只是年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母女俩总要意意思思地喝两盅。
玉香抿了一口酒,觉得不好喝,又辣又苦。领导说分的是好酒,好酒也苦,也不好喝。可煤矿人喜欢喝酒,井下寒气大,煤矿人上井以后,回到家里都要喝几盅,逼逼寒气。
老太太过去陪丈夫喝过酒,喝不多,只是陪酒,所以一直没酒量。她觉得丈夫总是一个人喝酒,不够味儿,就陪着丈夫端端酒杯,让丈夫高兴高兴。丈夫一高兴就多喝两杯,喝多了就更高兴,更高兴的时候呢,就酒也顾不上喝,饭也顾不上吃,就把她搂进被窝儿里,去享受另一种快乐。她总觉得对不起丈夫,总觉得生不出个儿子来,断了丈夫的香火,真是到死都欠着丈夫的债。丈夫说不生就不生吧,只要咱俩好就行,没孩子不是做事儿更方便吗?她就掐一下丈夫的脸,你就知道馋那一下,能馋到老啊?现在是年轻有力气,到老了还能做那事儿?想做也不能做了,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没人伺候咋行呢?丈夫却不减兴致地说,互相伺候,老了做不动了,在一个被窝儿里搂着也好。她也幻想着两个老人搂在被窝儿里的情景,那真是一辈子幸福的事儿,遗憾的是,丈夫提前走了,走了三十多年了。
玉香看出了老人的心思,怯怯地说,您就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了。老人笑笑说,不由人,总想,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更管不住自己。老人说丈夫下了大半辈子井,四十多岁就得了矽肺病,每天像鸡子一样仰起头拔气,还吱儿吱儿的响,黑夜睡觉的时候不能躺着睡,半躺半坐,身后垫着棉被,靠着墙,坐着睡。睡一会儿就憋醒了,睡一会儿就憋醒了,那可真是受罪呢。死了也好,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好呢,只是撇下我这老太太一个人,孤独。
娘儿俩边吃边喝边唠,唠着现在和过去的一些事情,其实那些事情已经唠了好多次了,好像总也唠不够,好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很新鲜、很动情。那是生命呢。
玉香见老人说着说着,眼圈泪湿了,就劝道:妈,今天过年,咱别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拣高兴的说。
玉香就说起自己下井的事儿,那些事儿也是过去好多年了。那年她三十六岁,也是冬天,傍晚的时候飘起了雪花儿,她热好酒菜,站在小院儿门口等丈夫,丈夫是下井工人,自从结婚以后,她的这种等待的日子就开始了。煤矿人都这样,丈夫去下井,就把妻子的心带走了,直到丈夫下班回家,妻子的心才又回到了心腔里。跟战争一样。所以煤矿人的妻子都是由着丈夫,丈夫喜欢喝酒,妻子就把酒端上来,丈夫说想睡觉,妻子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去陪丈夫睡觉,等丈夫真的睡着了,妻子又从被窝儿里爬出来,去洗碗洗筷子。想起来担惊受怕,又甜甜蜜蜜。那个飘着雪花儿的傍晚,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想起来就跟昨天一样真切。她热一回酒,到院门口儿去等一回丈夫,酒凉了,就再热一回,再到门口儿去等丈夫。酒盛在白瓷酒壶里,酒壶放在盛了白开水的大搪瓷缸子里,酒壶里温热着矿工妻子热乎乎的心。雪花儿飘在玉香脸上,凉一下就化了,凉一下就又化了。二十年过去了,记得还是那么真切呢。玉香说着,还摸摸脸,好像那一天的雪花又落在了脸上。
就是从那个傍晚起,丈夫就再也没有回来。带着两儿一女三个孩子,怎么活?没法活。最让她心疼的是,有一回领着六岁的小女儿经过自由市场,女儿不懂事,跟妈妈要苹果吃,妈妈舍不得买,女儿就哭闹,妈气急了,朝女儿屁股狠狠打了两巴掌,打得女儿哇哇哭,妈妈打痛了女儿的屁股也打痛了妈妈的心,妈妈就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哭,妈也哭,妈和孩子一块儿哭。
有认识的人说,多可怜呀,要是孩子爸爸不死在井下,哪能连个苹果都吃不上呢?玉香跟妈说,人活着就得活个坚强劲儿。煤矿人其实就是有股坚强劲儿,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残废多少人?可人们照样过那种日子。常玉香咬咬牙,把孩子锁在家里,到街办小煤窑下井去了。女人下井难着呢,来例假的时候,上了井不能到澡堂去洗澡,就那么黑糊糊的往家走,走在路上不吱声儿,人们也不知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想起来真失笑。
妈说,你还笑得出来,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说你是个啥人,受那么大的苦,说起来不哭,还笑呢。
妈问女儿在井下碰没碰到过砸死人的事儿,女儿说咋没碰到过呢?有一回大顶垮了,垮之前,工作面儿先是听到雷声一样轰隆轰隆响,后来又听到雷声轰隆轰隆走远了,有经验的老工人就喊:大顶要塌了,大顶要塌了,大家快往外撤啊……
喊着的时候,顶板就塌了,人们撤出去以后,发现还有两个女人没出来,都是工亡妻子,同病相怜,人们一把没揪住常玉香,常玉香就疯了一样往工作面跑,她隐隐约约的看见王二怀老婆妈一声喊叫,就被塌下的大顶砸死了,把脑浆都砸出来了,脑浆像摔烂的一块豆腐,真惨。玉香说着说着就哭了。
妈见玉香伤心了,就苦笑着说:你看你你看你,你还说我呢,你说过年不让我说不高兴的事儿,可你咋说呢?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不高兴的破事儿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做啥呢?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咱娘儿俩也来它个一醉方休。老人抿了一口酒,眼泪哗哗地说,咱娘俩都是苦命人,其实也不光咱娘俩,矿上守寡的女人多了,不稀罕。煤矿人就是这样,活着时担惊受怕,即便是死不了吧,最后又落下个煤矽肺,憋得死死不成,活活不好,更苦。
玉香没抿酒,端着酒杯说,苦啥,不苦,孩子也都拉扯大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想买啥买啥,等天气暖和了,我带您去旅游,往后的日子保您好活呢。
老人低着头说:唉,留下个活人想死人,难受哩。
过年好吗?过年当然好,但孤寡老人却最怕过年。
常玉香又一次举起酒杯,又一次放下酒杯,她知道老人走神儿了,知道老人是因为什么走神儿了。
她不想让老人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但又不想破坏老人对过去的回忆,就那样频频举杯又频频放杯,让老人尽情地回忆过去。
逢年过节,是人们最想亲人的时候。
玉香也是寡妇,知道活人想死人是什么滋味儿。
她独自喝了一口酒,酒好辣,辣出了眼泪。“人活着,就得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否则就不叫人了。”
“可不是嘛,我对现在人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的作法就不感兴趣,不认可那种人!”
电视里就要敲响新年的钟声了,玉香说,该点旺火了,她让妈盯住电视,电视里钟声一响,就赶快喊她。
她急匆匆走到院子里,攥着一张油纸,听见老人像小孩子一样在屋里大声喊道:玉香,敲钟啦敲钟啦……听到喊声,玉香点燃了油纸,又把油纸送进旺火口儿里,旺火便轰一下燃烧起来了。这时候,整个矿区响起了激烈的爆竹声,对面山坡上,家家户户的旺火都点燃了,旺火在山坡上一层一层显示出来,十分壮观。当然,对面山坡的人们看这边的山坡,也是一层一层在熊熊燃烧。整座的大山都在燃烧,就把个寒冷的冬夜烧得温暖起来了。
玉香把妈拉到院子里让妈点鞭炮,妈说你今天是非要把妈折腾成小孩子才算心里舒服呢。玉香说那就好了,妈又能多活一辈子呢。玉香把点燃的一支香送到母亲手里,指着挂在墙上的鞭炮说:您把脸侧过去点炮捻子,对,好好好,好极了!老人点燃了鞭炮,那炮声听起来是那么欢快,好像比所有的爆竹声都动听呢。旺火着旺了,玉香拉着妈的手开始转旺火,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母女俩转着旺火,相互踩着脚的时候就哈哈大笑,好像是只有欢乐,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转旺火是当地的一种民俗,转旺火可以去病去灾,图个旺祥。
母女俩在院子里闹腾了好一阵子,高兴得傻了一样。回到家里,她问妈还吃不吃了,妈说吃好了,不吃了。她问妈累不累,妈说不累。她问妈是不是想睡觉了,妈说睡也行不睡也行。她把饭桌拾掇了,铺好被褥,又给妈烫脚,她搓着水盆里的脚,觉得妈的脚好像又瘦了许多,就暗自伤心,妈还能活多久呢?想起来心里就害怕。妈躺进被窝里,她也钻进妈的被窝里,搂着妈说:“妈,今天过年,我跟您睡一个被窝。”
两个身体贴在一起了,两个身体贴在一起的感觉是有了依靠。
妈在黑暗中流出了热泪,玉香感觉到了,玉香说,今天过年,妈该高兴才是,咋又流泪呢?妈说:妈这就是高兴呢,妈这老来老去的,有你这么个好闺女,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哩。
玉香说,是我爹给您修来的福分。挖煤死了那么多煤矿人,煤矿人应该享福呢。妈放心吧,有女儿活着,不会让妈难活的。
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寥寥落落了,人们熬年熬乏了,都陆陆续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只有旺火火势正旺,穿过黑夜,穿过窗帘,把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就像早晨那布满红霞的天空,让人感到朝气蓬勃。
初一早晨,起早的人很少,人们熬夜熬乏了,都在梦乡里沉睡着。
常玉香已经急匆匆地走在了山坡街的小道上,边走边看见一堆一堆的旺火都已经着过劲儿了,火炭上蒙着一层白白的灰。看到那些白白的火炭,便联想起老人们苍苍的白发,她的脚步就愈加急促了。她推开一户小院门儿,急急忙忙地穿过小院儿进到屋里,看见一位白发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凝望着门的方向,老太太如同庙里的泥塑,她知道老人一夜没睡,就那样坐在炕上等着她,她眼里的泪水就像涌泉一样涌出来了。她扑上炕,把脸埋进老太太怀里,两手搂紧了老太太的腰背,放开声叫了一声妈。
妈愣怔了一下,慢言慢语地说:我这养女儿养来养去的,给别人养了,过年都不回家。
玉香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妈呀,您有我爸,有儿有女有孙子,有一大家人陪着您,您多幸福啊,她一个孤寡老人,大年夜里,身边没个人多难受多可怜呀!
玉香妈知道女儿在矿上认了一个干妈,那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老人的丈夫被矽肺病折磨死了,两口子没儿没女,老人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直没嫁人,一直过着孤独的怀念着丈夫的日子。玉香妈看着女儿像一只乖巧的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知道女儿是在表示歉意,就嘿嘿地笑了。母亲笑着,推开闺女说,妈是逗你玩儿的,初一早晨不是才开始过年吗?炉火着旺了,跟妈一块儿煮饺子,咱们高高兴兴地过年!
玉香看了一眼炉火,炉火着得红彤彤的,就觉得心里呼的一下升起一股暖意来。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作者简介】 黄静泉:山西作协会员、大同作协副主席。从事文学创作多年,已在《长城》《黄河》《雨花》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和《一夜长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