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农历十二月三十下午,孩子们从兜里掏出拆散的小鞭炮,叭一个叭一个放着,过年的气氛就变浓了。
矿区里的人家都开始在小院儿里用煤块垒旺火,这就要比城市里过年的气氛更浓一些。城市里是高楼大厦,宽敞马路,有些城市不允许放炮,点旺火更不行,所以城市里的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你想想,你在楼群里用煤块儿垒起一个旺火,是谁家的?垒了旺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垒得还有意思吗?再说了,环保也不允许垒旺火。没了旺火,咋能像过年呢?矿区里不一样,矿区里的居民房还是一排一排的平房,那些平房依着山势坐落在山坡上,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儿,院儿里垒起旺火塔,多牛,那是自家的旺火呢。煤矿不缺煤,家家户户都要用煤块儿垒旺火,旺火垒成塔状,塔尖上压着黄表纸和红纸,黄表纸接财神,红纸上写着四个字:旺气冲天。午夜十二点,点燃旺火,小院儿里先是浓烟滚滚,后来就满院通红了,若是从天上看矿区,必定是家家户户旺火冲天,好像大地上这儿开一朵红花那儿开一朵红花,到处都开满了大红花,满山满岭都是大红花,多好。
若是说起吃年夜饭来呢,城里人就更比不上矿区人的年夜饭有意思了。城里人到饭店订了年夜饭,饭店里到处都是人,吵得十分厉害,想说说知心话,想叙叙旧情,那也是谁家也不让谁家好好说话,家家的饭桌上都可劲儿嚷,嚷得谁家都听不清,听不清就更嚷,更嚷就更听不清。矿区人不那样,矿区人是请回祖宗来,供上美味佳肴,一家人陪着祖宗在家里安静祥和地吃年夜饭,那才叫过年呢。人们忙了一年,见面的时候很少,多不过中秋节的时候见过,可那次见面以后,又已经快有半年不曾见面了。趁着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好好唠唠。这年月里人们都忙,忙得一年不见一回面,人和人越不见面就越是生疏了,觉得谁跟谁也不亲了。所以呢,吃年夜饭时若是家里少了谁,这顿饭就没吃好,就吃得憋憋屈屈的,以后的一年里都要经常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人们携着妻子儿女,提着大包小包,都要回父母家去过年,弟兄多的人家更红火,更忙碌,有剥葱剥蒜的,有切菜洗肉的,会拌凉菜的拌凉菜,会炒热菜的炒热菜,会做海鲜的做海鲜,好像厨师比武一样,都要在父母家里做几道拿手儿菜,这顿年夜饭,从年三十下午就开始做上了。年夜饭准备妥了,大家就坐在一起唠闲话,唠工作,唠生意,唠官场腐败,唠儿女情长,顺便还看看电视里播的春节晚会。春节晚会这些年也是越来越寡淡了,好像有一种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样子,坚持不下去就坚持不下去吧,中国人早些时候过年不也没有春节晚会吗?不照样过了五千年吗?所以啊,过年团圆的风俗到啥时候也不能变,要是变了,就不叫过年了。矿区里的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等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在同一时间里点燃了小院儿里的旺火,黑山就变成火山了,黑天就变成红天了。
前些日子下了雪,连续几天的好天气,雪就化了,矿区的地湿润润的,煤尘飞不起来,好像也是为了让人们过年过得好呢。
晋北矿区里的人们,似乎是更讲究过年的。每个单位都牛羊猪鸭的分年货,从腊月二十几日起,就开始分东西了,下班回家的人们总是不空手,更不要说是腊月三十这天下午了。人们抱着各种物品,呼哧呼哧地喘气,呼出的气是白的,飘在冷空里,像喷气式飞机喷出的气。这一天的工资也好挣,等于上半天班儿,下午刚一上班,人们就开始往单位外面走,要回家去过年了。当官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一年的最后一天了,给人们一个好心情也不为过。
常玉香夹杂在回家过年的人流里,脸笑成了一朵花。平常开玩笑,人们总是故意叫错她的名字,叫她常香玉。她左手提着两三个塑料袋,右手提着两三个塑料袋,塑料袋鼓鼓囊囊的,都是单位给职工们分的年货。
人们满脸堆笑,都急着往家走。常玉香的心更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半山坡的小院儿里去,旁边的女同事眼看着跟不上她了,就急着喊,常香玉,你等等我呀,你走那么急干啥,是急着去参加春晚演出吗?常玉香笑笑说,你不知道,不急不行,我妈肯定又站在山坡上等上了,我晚回去一个小时,我妈就得在山坡上多冻一个小时,我怕把老人冻感冒了。
她说着话,呼出一口一口白气。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机电科大门,顾不上跟别人相跟着走,急急忙忙地跨过铁道,顺着山坡小道往半山腰上走,边走边看见小孩儿们从兜里掏出小鞭炮,叭一个叭一个的放,就把脚步催得更急了。碰到熟人也顾不上停下来说话,就走就打招呼,也不管对方听清了没有。塑料袋勒得手疼了,就放下东西歇缓歇缓,歇缓过两三次就走到家门前了。
不出所料,老人早就等在院门口儿了。老人头发刷白,像个艺术家一样有风度地迎着常玉香笑,两只手袖在棉袄袖子里,冻得颤巍巍的样子。常玉香就埋怨道:您明明知道我要来的,硬是站在街上受冻,活得好赖都不懂了。老人说,知道是知道,可就是不由人呢。
常玉香觉得话生硬了点儿,就变了口气说,妈快回家吧,冻出病来还是自己受罪。妈要帮着提东西,常玉香不让提,就用身体把老人推回家里去了。
玉香是个秀气勤快的女人,回到家就要干活儿,被妈拦住了,妈说先吃了烧山药先吃了烧山药,玉香就高兴地说烧山药真是好东西,吃多少都不烦弃。山下已经挖空了,人们住的房子都已经裂了缝子,听说政府要给煤矿人在平川里盖楼房,真要是住了楼房,到时候没有炉火了,想吃烧山药也吃不上了。老人很认真地吹打着山药上的火灰,一边剥皮一边看着玉香吃山药就开心地笑。
她吃得那么香,一手拿着大咸菜一手拿着烧山药,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还烫得嘴吸溜吸溜的出声,妈笑着说没人跟你抢,你急啥呢?玉香说烫嘴的山药才香才好吃呢。
玉香吃完烧山药,抹了一把嘴上的黑,就忙活着贴对子,母亲说早把糨糊打好了,你贴吧。玉香拿着一把扫地笤帚,扫掉门框两边还残留着的去年的旧对联,还能看见增福呀来寿呀的一些字样。有些纸扫不掉,就用笤帚把子触,使劲儿触,触干净了,就回到屋里往对子上刷糨糊,糨糊不能直接刷到墙上,刷到墙上就冻了。塞北的冬天是真冬天,就一个字:冷。现在人们贴对子也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讲究了,都是从街上买对子,玉香总觉得买来的对子没有过去写的对子有感情,好像现在的人都在哄自己呢,且不要说哄别人了。
玉香很重视母亲家门上的这副对子,小院门和窗户上的对子都可以买,只有家门上的对子每年都要找人编写一副,好像这样对子和人才能融为一体,才真正叫过年呢。她把自己的心情跟别人说了,别人就憋呀憋呀,总算憋出一副符合她心愿的对子来。上联是:人间遍栽真情树,下联是:天上才降甘露雨,横联是:天长地久。
玉香踩着凳子,左手把对联摁在墙上,右手攥着笤帚从第一个字往下扫,赶紧扫,扫慢了糨糊就冻了,冻糨糊的对子别说等到明年过年时往下扫了,说不定很快就让风刮跑了。对子贴得越久,心愿才能越久,才能真正实现心愿。玉香就是这么想的。
贴完对子,玉香身上已经落满了扫墙时的尘土,花花点点的,她妈就赶紧用手往下扑拉她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纸屑。她把两只手卷成喇叭筒放在嘴上哈热气,哈了手心再哈手背,老人瞅着她,心疼地说,冻手了吧,冻手了吧?玉香说,不冻不冻,不冻不冻。说是不冻,可她还在往手上哈热气,那哪是不冻的样子呢?
玉香把鸡鸭鱼肉泡在盆子里,又在小院儿里用煤块垒旺火,老人拿来一个苹果让玉香吃,玉香说顾不上。待一会儿又端杯水让玉香喝,玉香说冷风哈气的不想喝。老人帮着递煤块儿,玉香又嫌她碍手碍脚的添麻烦。玉香说,妈你就别捣乱了,回屋去暖暖身子不行吗?玉香见妈显出害怕的样子回屋了,就偷偷地笑。垒好了旺火塔,玉香就开始洗涮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
鸡要用高温锅打得烂烂糊糊的,老人牙口不好,打不烂糊不好吃。红烧鱼要提早炖在锅里,任滚任熬,有道是千滚豆腐万滚鱼,炖得时间越长越入味儿。屋子里热气腾腾,香味儿扑鼻。娘儿俩一边干活儿,一边说笑,满屋的笑声好像要把屋子撑破了。
老人见玉香心情挺好,就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给玉香,玉香狠狠瞪了老人一眼,嘴里不饶不让地说,妈是把我当外人了是不?你有钱,跟别人买去!
玉香恼了,站起身往外走,老人显出害怕的样子紧随其后。老人说,你挣那点儿钱,带着三个孩子,还要供两个孩子念书,现在的学费又贵,你不是也困难嘛,妈哪是把你当外人呢?玉香到院子里的小房去拿葱蒜,老人也跟进了小房里。玉香突然看见地上有块老鼠啃过的鸡架子,觉得很瘆人,就问妈,那只大老鼠是不是还来作害呢?妈就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她见过那只老鼠,挺大的,像婴儿的一条腿那么长那么胖,吓得她尖叫了一声。妈说那只老鼠挺稀奇,过几天来了,过几天又走了,过几天就又来了,大概别处还有个家呢。妈是边说边笑的,看得出来,妈是惦记着那只老鼠呢。她听见妈自言自语地说:我给它放了两个西红柿,它也吃了,放了两个苹果,它也吃了,放啥吃啥,嘿嘿嘿……害是挺害的,啥都咬,啥都吃,可它时间长了不来呢,我心里还想它。玉香看着地上的鸡架子,问道,妈是不是故意把鸡架子放在地上喂老鼠的?妈却笑而不答,脸上仍是神秘兮兮的。玉香认为,那只老鼠简直害死人了,放了菜它也往走拖,放了粮食它就咬烂布袋撒得满地都是米,放了肉呢,不管生熟,它都要吃都要往走拖。前些时玉香让人从天津捎回一条大干鱼,像洗衣服的搓板儿,妈说蒸着好吃,才吃了两次,想放在小房儿里节省着吃,没防住让那只老鼠咬了个乱七八糟,怕得鼠疫,人就不敢吃了,那只老鼠真能把人活活气死,可奇怪的是,每次说起那只老鼠,妈不但不恼,反而总是神秘地笑,慈祥地笑。妈是笑什么呢?妈在笑的时候,脸上还流露出佛的慈祥,真是太奇怪了。
玉香看一眼妈,妈用身体挡住了地上那块鸡架子。玉香总觉得那只灰色的像婴儿腿一样的大老鼠马上要来了,就觉得地上那块鸡架子妖怪一样瘆人。玉香打了个冷颤,妈就发现了,妈说小房儿冷,别冻感冒了,快回屋吧,你要拿啥妈给你拿。玉香说,等哪天买点儿老鼠药,药死那只老鼠。话说得狠狠的。妈急了,妈说:别别别,你是属鼠的……
听了妈的话,玉香眼热了,就别过脸,不敢再看妈了。
妈说最爱吃玉香炖的红烧肉,玉香笑着说,计划上了。玉香炖红烧肉最拿手,把五花肉切成麻将牌一样,匀匀的好看,锅里先倒点麻油,再撒点盐,捞进肉去就不炸锅。用麻油炒肉,肉就不扒锅了。肉要多炒一会儿,把肥油和血腥气炒出来,然后烹醋,醋不怕多,醋一烹,锅里便嚓嚓响,肉腥味儿就随着醋味儿蒸发了,吃起来肉味儿才纯,烹完醋倒酱油,再用酱油炒,炒到七成熟的时候,肉便炒得红彤彤的好看了,然后是添水,放进花椒大料,葱姜蒜,先用武火炖,炖烂时,再放盐,再改用文火慢炖入味,等到锅里的汤煎浓了,再加一把葱花,急翻两个过儿,吃起来略有生葱味,那才叫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