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涨工资的激励,还是受到小区居民赞扬的缘故,老张一个人硬是撑起了全小区的卫生工作。起先物业公司的人都有些担心,怕老张顾不过来,经理也是担心,但很快大家就打消了顾虑,老张不仅完全承担下来了,而且做得格外漂亮,几乎就使整个小区旧貌换新颜,更是赢得了居民们的称赞。只是我很少能像过去那样,可以看见老张在合欢树或是槐树下,坐在三轮车的车帮上,静静地看孩子们做游戏了。
当然,老张也有一些其他的变化。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老张脚上穿了一双半新的旅游鞋,还是名牌。我猜测,这应该是哪个居民送给他的。果然,那天我在小区健身设施上锻炼时,听一位女退休教师说,她儿子的一双鞋小了,她送给了老张。女退休教师感动地说,像老张这样的人,现在真是太少了!
女退休教师的话,赢得了好多人的共鸣,他们都赞许老张是个好人。随后又都说,家里那些旧衣服放着也是放着,卖不了几个钱,哪天送给老张穿吧。还有人说,以前给过老张,他不要呀。女退休教师说,以前他刚来,跟大家不熟悉,现在熟悉了,给他,他要。紧接着,女退休教师还讲了给人东西时,要注意说话的语气、表情,还要注意肢体动作,不要让人有被施舍的感觉,要自然亲近。大家听了女退休教师的话,大受启发,准备按照女退休教师的指点,回家去找旧衣服,送给老张。
果然,后来,我看见老张身上的衣服有了些微的变化。最初,老张把居民给他的衣服和鞋子分开穿,今天只穿一双鞋子,过几天只穿上衣,再过几天只穿裤子,其他衣物还是自己的。看得出来,老张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也从某个侧面说明,老张是个有自尊心的人。
但是有一天,我偶尔看见老张身上同时穿了人家送的褂子和裤子。我跟他说话时,只是不经意看了一眼,老张立刻显得不好意思,当天下午他就把“米盖尔”牌子的上衣换下去了,只留下了“爱丁堡”牌的裤子。
我在心里说,老张真是个老实人呀。
北方的秋季总是很短的,也就几场雨、几阵风,天就忽然凉了。
很快到冬季了。
我早、中、晚三个时段散步的习惯依旧,当然我还继续当“间谍”,我除了在小区露天健身设施那里锻炼身体,还是会格外注意我们小区那棵流动的树——老张。老张已经成了我精神锻炼的设施。
现在,老张的变化比较明显了,或者说非常明显了。他开始大方地接受居民们给他的废旧物品。很多人家积攒了废报纸、废酒瓶、废纸盒子,不卖,积攒多了就把老张喊到楼上,嘴上说让他帮着拿下去,其实也就是送给他了,让他去卖废品。大家接受了那位女退休教师的指导,用一种不动声色的姿态,绞尽脑汁地帮助老张多出一份挣钱的途径。老张毕竟不是傻子,也就心领神会地接受了。
于是,有时候在黄昏的时候,我总是能看见老张蹬着三轮车,兴冲冲地奔驰在我们小区外面的那条小马路上,三轮车上都是废旧报纸、纸盒子、酒瓶子等,码得小山一样高,老张把三轮车蹬得飞快,似乎嘴巴里还哼着歌儿。我知道,走到那条小马路的尽头,然后左拐,然后再右拐,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显然他是去废品收购站的。
我真心替老张高兴,他做了那么多工作,每天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每月也不过才一千五百块钱,工资并不多呀,如今还能有些外快,当然是一件好事。经理跟我说,现在老张除了打扫卫生,还兼做收废品的工作,但是这件事没有明确,彼此心照不宣。
因为老张有了新的收入,所以工作更加卖力气,全小区的卫生都有了更明显的变化。这的确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但是有一天,我看见夜色中的一幕,心里有些不好受。
那天晚饭后,外面有些雾,本来我不想出去了,在雾天里散步,那可不是健康的习惯,可我还是没管住腿,又下了楼。果然,外面没有人,谁还在雾夜里出来散步呀。
下楼还没走远,我忽然看见不远处垃圾桶旁边,有个人埋头翻找东西,垃圾的气味随风飘散过来,异常刺鼻。整理垃圾桶,这是老张做的工作,而现在这个人显然不是老张,是一个捡废品的人。我们小区管理不错,始终没有捡废品的人进来到处乱翻,甚至前一段时间,物业已经不让收废品的进来了。目的很明确,就是让老张代替收废品的人,这样既保证了小区的安静,也让老张多了收入。那么,现在,夜色中,这个在垃圾桶里乱翻的人又是谁呢?
我慢慢走过去,稍微近了一些,这才看清雾夜中,正在翻找垃圾的人竟然是老张!在老张的脚下,已经有了几个易拉罐、矿泉水瓶子,还有一个红色的旧皮包。老张似乎感觉有人过来,也不抬头,立刻把脚边的易拉罐等东西,极为隐蔽地踢到垃圾桶旁边,然后赶紧做出把黑色塑料袋提出来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原来现在老张不仅“义务”收捡居民的废品,还兼收捡垃圾桶里的东西。显然,老张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他捡废品,所以才赶紧做出正常工作的样子。我不想让老张难堪,赶紧转过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后来我没有再遛弯,上了楼。但是,老张借着夜雾翻检垃圾桶的场景,却总是在我眼前晃动,心里特别不舒服。
再后来,晚上我又多次看见老张借着整理垃圾桶的机会,悄悄翻捡垃圾,找出值钱的东西。于是,我看见黄昏中的老张,在他去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上,不再像过去那样整齐,都是纸盒子、旧报纸、酒瓶子等,现在已经五花八门了,什么东西都有,塑料、旧衣服、小型的家具……看上去五彩斑斓。三轮车上的老张,似乎不再躲着熟悉的人,有时看见我,还伸出右手,潇洒地向我打招呼。
我跟经理说“老张有点变化”。经理没说话,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因为突发疾病,在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无奈住进了医院。谁能想到,这一住就是几个月,出院时已经是微风荡漾的春季了。
还是回家的感觉好。我站在阳台上,伸个懒腰,望着满眼的翠绿,心里特别的舒畅。
可是,下午正在午睡,我忽然被楼下的争吵声闹醒了,走到阳台,发现下面垃圾桶旁边一男一女吵得激烈,仿佛两只凶狠的斗鸡。我还发现,许多人家阳台上都有人探头往下看,因为争吵声太大了,在安静的午后,尤其显得刺耳。
我穿好衣服下楼,要看看这是什么人,竟然如此不懂规矩,中午大家都在休息,却如此吵闹!甚至这么多人在楼上观看,竟然还不罢休?
我下了楼,这才发现,争吵者竟是老张和一个老年拾荒女。
老张显得非常激动,似乎根本没注意旁边有我,还有其他人正在看他,他的一双大手指向那位老年拾荒女,质问“你为啥在这捡东西”,“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随后又用大手指向垃圾桶旁边的两个易拉罐,高声道,“把它们放回原处”!那位老年拾荒女个子矮小,穿着倒还整洁,但是目光惊悸。她在老张一声紧一声的质问中,早就吓傻了,手脚已经不会动作,只是呆呆看着老张,嘴巴嗫嚅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几个月不见,我有点不认识老张了,他的脸白了不少,上身穿着一件肩膀有点发白的蓝色“花花公子”牌子的短袖T恤;下身是一条灰色西裤,看不清什么牌子,虽然旧了,裤脚处有点破损,但依然很挺脱,能看出来是件名牌;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也是破旧的,但却是“皮尔?卡丹”。我又看了老张的一双大手,虽然依旧粗糙,但指甲处非常干净,没有了黑色的泥垢。因为皮鞋的包裹,我不知道他那双奇特的大脚,现在是啥样子,那两个大脚趾,还是那样威武突出吗?
这会儿,在老张和拾荒女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居民,但都没有说话,都在惊讶地看着老张,似乎他们面前是一个陌生人。
老张并不看众人,仿佛众人根本不存在,他依旧愤怒地指着拾荒女,让她把易拉罐放回垃圾桶里。说到激动处,他突然发疯一般地蹦起脚来。两幢楼之间,只有老张的喊叫声,还有双脚的跺地声,其他声音都不存在了,都被老张镇下去了。
就在这时,一条白色的“京巴”小狗从众人的腿中间钻进人群,这只不睡午觉或是被老张吵醒的小狗,嘴上叼着一个矿泉水瓶子,它来到老张脚边,小尾巴不住地摇晃,小脑袋高高仰着,矿泉水瓶子举起来,像是献贡一样等着老张把瓶子拿走。
老张怔了一下,忽然蹲下身,把小狗抱住。小狗浑身雪白,一点儿杂毛都没有,毛上一点儿污渍也没有,白得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云朵。老张把矿泉水瓶子拿下来,放在了地上。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狗,忽然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你怎么教唆我家宝贝捡破烂呢”!随着尖叫,一个高挑女人冲进人群,一把将小狗从老张手里抢过来,紧张地抱在怀里,然后侧过身子,把小狗藏在身后,似乎怕老张玷污了小狗。
女人长得很漂亮,长手、长腿,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抹着褐色甲油,身上散发出清爽的香味。但是女人的声调很是尖厉。
女人继续质问老张“你怎么教唆我家宝贝捡破烂呢”!老张已经站起来了,摆手说“没有呀,咋会呀”,女人说“那我家宝贝怎么把垃圾桶里的矿泉水瓶子叼给你呢”?老张说“我、我、我……”女人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已经好多次了,光是我就看见三次狗狗从垃圾桶旁边给你叼矿泉水瓶,你敢不承认吗”?老张似乎是想了想,忽然脸红了,再也说不出什么。女人穷追不舍地说“原来你是这么坏的人,真是没看清你”!
老张似乎还想再解释什么,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是静静围观的众人,现在突然拧成了一股绳,集体向他发难,纷纷责备老张不该教唆别人的小狗为他捡垃圾,这太不像话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老张看着众人,脸上显出颇为疑惑的神情,他看着大家、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容,一点一点走出了人群,他走得很狼狈,跌跌撞撞,仿佛地上有许多深坑。
很久没看见老张了。起初,我以为他回家收麦子了,但是经理告诉我,老张辞职了。我问“怎么辞职了”?经理说,老张的孙子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治了几年都不见好转,最近好像病情加重了,已经住进了医院。我说“他不是还有儿子吗”?经理说“据说他的这个儿子是收养的,而且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还爱赌博,看见孩子病成这样,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卷走了,也不知去向了”。我惊讶道“怎么会是这样”!经理苦笑说“老张不容易呀,我哪能想到,他竟然被一只狗给赶走了”。
我叹口气。
经理对我说,你可不是一个称职的“间谍”,好多情况你都不知道。
我说,我又没拿薪水,肯定不称职。
经理说,所以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是吧?
我没心情跟经理开玩笑,找了一个理由,走了。
不久,我们小区旁边,新建了一家健身馆,我办了一张卡,每天去健身馆锻炼了。健身馆里环境很好,但就是空气不太好。
原刊责编 向午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武歆:天津作协文学院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延安爱情》《天津爱情》《重庆爱情》《密语者》《树雨》等7部,小说自选集《诺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