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上班,是一个闲人,平日里我爱管一些闲事,也喜欢在小区遛弯。我认识所有的物业人员,虽说我叫不出所有人的名字,但是谁姓王谁姓李谁姓赵,还是不会搞错的。谁做什么工作,做得好坏,我冷眼旁观,全都心知肚明。为此,物业经理隔上一段儿时间,就会跟我有一次秘密约谈,向我了解物业人员的情况。我不是物业委员会的人,我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和物管人员也没有利益关联,所以看法也就客观。当然,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因为我就住在这里,小区各方面搞好了,我也是得益的。物业经理找我密谈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没有另外人知道我是“间谍”。
当间谍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老张来到我们小区工作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他,并且很快就知道了老张姓张。
老张脸膛黑红,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更加黑红。老张略微有些驼背,不太明显,他身体格外壮实,就像我们小区里的某个健身设施。
老张来的第一天,我坐在一棵槐树下的座椅上,不远不近地观望他:他推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穿着一身与季节反差极大的发白的蓝色裤褂,走一段儿路,就把三轮车停下来,从三轮车上拿出扫帚开始扫地,然后把树叶、纸屑、狗屎等垃圾堆成一堆,再从车上拿出撮箕,把垃圾扫进撮箕,倒进三轮车里,然后用扫帚和撮箕压住垃圾。看上去,老张的动作有些僵硬。
我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我说“您是新来的吧”,老张愣了一下,放好扫帚和撮箕,有些局促地笑着,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跟他热情打招呼,于是略带羞涩地说“新来的”。因为离得近了,我把老张看得更加清楚:大手粗糙,指甲缝里有黑色泥垢;脚上是一双式样老旧的凉鞋,威武的大脚趾突出在前,脚趾缝里同样有黑色的泥垢。两个暴露在鞋子外面的独特的大脚趾,与其他八个隐蔽在鞋子里面的脚趾,好像不属于同一个家族。老张的大手、大脚,还有指甲、脚趾缝里的泥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张拘谨而又恭敬地望着我,似乎等我说什么。我只是打招呼,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作为物业经理不花钱雇用的“间谍”,我必须知道所有物管人员的情况,于是就问“您贵姓呀”。老张告诉我“免贵姓张”。我说“您忙着,别累着”。老张露出很感激的神情,嘴巴里“唔唔”着,也没有说出什么,我也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我和老张,就这样认识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知道他叫“老张”,可是老张并不知道我叫什么。“间谍”就要这样,含而不露。
从那以后,只要遇上我,老张总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三轮车旁,向我恭敬地微笑着。我也会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上几句话,不咸不淡,丝毫没有刻意了解的样子,很快我就大致知道了老张的一些情况。
老张是河南人,五十四岁,通过同乡的介绍,来到城市做工。他是第一次出来,管吃管住,工资每月一千块钱出头。老张的老伴去世三年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经成家了。一儿一女还在老家,另一个儿子在南方做工。老张出来打工的理由很简单,他跟我说“在家闷得慌,出来挣点钱”。老张还主动跟我讲,他和小区物业公司有话在先,农忙时要回老家收麦子。老张说他家有上百亩的麦田,现在是儿子打理。这让我颇觉诧异,一般情况下,大多是老人在家照看田地,年轻人出来打工。可是老张正好反过来了。
我们这个小区是新建小区,面积比较大,以中心小广场为界,分为东区和西区。老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打扫小区东边的卫生。西区另外有人负责。
我们小区已经建好三年了,但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却是换了好几拨人,听物业经理跟我说,最不好找的人,就是做小区卫生的人。原因很简单,初来乍到时工作认真,时间一长,就懈怠、马虎了。小区卫生是物业管理的门面,许多人不交物业管理费,理由大多都是“卫生不好”。所以物业公司特别注重小区卫生,只要居民提的意见多了,最先被裁掉的人,就是打扫卫生的人。
从见到老张的那天起,我就看好老张不会被裁掉。我还跟物业经理打赌,老张可能是你找到的最好的雇员。经理想了想,说了一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我说“好吧,我们就赌一把”。我给经理当“间谍”也已经一年多时间了,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我这个闲散的人,在小区溜达时,特别注意细节。过去打扫卫生的人,都是一天两次出来,上午、下午各一次,行动比较仓促,像是例行公事。老张可不那样,整天都在他负责的区域里转悠,除了小广场,还在楼群里走,看见哪里有脏物,立刻打扫。其实他的工作很繁重的,每天晚上他还要负责整理楼洞门前的垃圾桶,把提前放置在垃圾桶里的黑色塑料袋口扎紧,提出来,放在垃圾桶旁边,然后放进新的垃圾袋。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电三轮“嘭嘭嘭嘭”来了,把那些装满了垃圾的黑色塑料袋拉走。可不要小看了这垃圾桶的收拾整理,我曾经在楼上的阳台给他算过打理一个垃圾桶的时间,平均需要十分钟,因为塑料袋并不结实,经常破损,里面的垃圾像捣蛋鬼一样蜂拥而出,弄得满地都是,老张还要重新打扫。老张每天游走在小区里,休息的时候,他就把三轮车停在小区广场的某一棵合欢树下或是槐树下,坐在车帮上,望着不远处儿童游艺区域,看着小孩子们在一片笑声中坐滑梯,荡秋千,坐跷跷板。他不喝水,也不抽烟,就那么呆坐着,长久地看着。休息完了,又会继续打扫卫生。看完小孩子们做游戏后的老张,似乎情绪有些低沉,脚步有些拖沓。
老张就像小区里一棵游动的树,不仅绿化了环境,还能光合作用,给大家带来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环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很快,老张就在小区里赢得了居民们的赞许。其实,老张不光仔细地打扫卫生,他还做好事,做许多的好事。比如谁家有东西往楼上搬,他看到了,立刻上前帮助。别看老张五十多岁了,身体跟小伙子一样棒,几十斤的米,或是体积更大的纸盒子,他一个人扛在肩上,“噌噌噌”六楼就上去了,脸不红心不跳,中途都不用歇腿。谁家有不用的旧家具、要扔掉的旧电器,或是替换下来的坐便器、水池子等,老张也会上楼帮着搬下来,规矩地运到物业公司指定的地方,等来车集中拉走。一些带小院的一楼住户,小院里要是脏了,老张也会主动过去,帮助打扫。老张做好事很懂规矩,他帮人家打扫小院时,都会主动问一下居民,征得人家同意了,他再从草地上灵巧地跳过半人高的护栏,然后认真打扫。在人家小院子里打扫,他总是把扫帚压得更低,一点儿灰尘都不会飘扬起来。
物业经理对老张很是满意,因为交物业费时,许多居民都说“你们要是做得都像人家老张那样,我们能不交物业费吗”,这样表扬的话,居民说多了,物业经理就上心了,想着要把老张树成“典型”,让大家向老张学习。同时考虑,准备给老张奖励。老张不知道从哪个渠道知道了这个情况,立即找到经理,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没做啥呀,千万不要多给我钱”。经理起初愣了一愣,随后面对老张真诚的面容,心里更加感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握着老张的手,一个劲儿摇晃,那样子像是不胜感慨。我知道了这个情况,问经理“打赌你输了吧”,经理说“老张真是不错,但愿他能持久下去”,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经理说“没啥意思”。
老张好事做多了,开始有居民向他表示感谢。有一次我在楼上的阳台看见,有居民把旧衣服送给他,起先老张不要,就像是触碰了地雷一样,倏地向后跳了一步,动作比青蛙还要灵巧。他摆着一双大手,脸孔涨得通红,嘴里还说着什么,意思可能是“我不能要”。还有一次,我也是在阳台上,看见一楼的人家,可能是买了电视机、洗衣机,还有其他电器,剩下来一堆纸盒子,要送给老张,大意是让他去卖钱,同样也被老张慌里慌张地拒绝了,老张就像做了不得体的事情感到羞愧一样,推着三轮车颠颠地走了。
老张赢得了小区里更多居民的敬意,好多人遇见他,都会主动跑过来跟他打招呼,向他嘘寒问暖。老张呢,总是那样憨厚地笑着,依旧还是用一张笑脸迎接大家。其实,不仅小区里的居民对老张笑脸相迎,就是小区里众多的狗,也对老张充满了善意,许多狗从很远处见到老张,就会撒欢儿一样跑过来,围着他转来转去,小尾巴摇得不亦乐乎。
秋天了。
我看见老张更忙了,因为小区里绿化不错,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绿草坪,如今秋风一吹,顿时满地的败叶,满地的枯草,再飘上一点雨,小区立即显得乱糟糟的。但是,老张双手和双腿的动作,走动和打扫的速度,似乎比败叶、枯草来得要快,路面几乎一尘不染,都被他迅即打扫了。我去过其他小区,遍地的落叶和杂草,物业人员根本打扫不过来,或者说还没有尽到责任心。别说其他小区,就是我们小区的那一半——西区那边,都没有我们东边这边好,西区那边落叶遍地,雨水浇了,再加上行人踩踏,看上去脏乱不堪。就怕有对比,只要一对比,就会出事。
很快,我就听说,负责打扫西区卫生的人和老张吵起来了。大意是,你龟儿子老张能耐得很呀,你把老子比下去了,有你啥好呢?你想当劳模呀,想当雷锋呀,你做得好了,到处给你翘大拇指,可老子苦了,你这是要老子累得吐血呀!
负责西区卫生的是个湖南人,年龄和老张相仿。在老张来之前,也是个不错的人,也经常受到经理表扬。可是如今在老张的比衬下,那个湖南人遭到了西区居民的批评,当然也就遭到了经理的批评。那个湖南人一肚子的委屈,说你龟儿子老张不是东西,最后越说越激动,竟然扬起手掌要打老张。经理怒了,一气之下,把那个湖南人给炒了。
炒走了那个湖南人后,经理跟我讲,他有点后悔。马上找来一个勤恳能干、任劳任怨做卫生的人,眼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经理小心地找到老张,试探他,能不能暂时接替那个湖南佬,把整个小区的卫生都做了,经理表示马上去找新人,这只是一个过渡。经理说完,又表态,给老张涨百分之五十的工资。老张脸孔涨得通红,说经理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把全小区的卫生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