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们则完全不同,无论长相美丑,全都刻意收拾,悉心打扮,争奇斗艳。人群中一眼望去还属林晴最耀眼,她着浓妆,一袭粉色长裙,手拿晚宴包与几个熟人热络聊天,搞得好似在走星光大道。一轮酒还没喝完,有人提议玩游戏,一呼百应,但真心话和大冒险的题目玩来玩去还是那几个,不是自爆初次性经验的年纪,就是随即拨通通讯录里的号码调戏对方,没半点创意。酒局过半,好戏才正式上演,平日里闷不做声的斯文学术男们相互簇拥上了舞台,站成一排,手握麦克风,借着酒劲,当众向各自暗恋多年的女生表白。女主角们在尖叫,口哨声中羞涩上台。看客们卖力起哄,鼓劲助威,笨拙憨厚的学术男们面对心仪的对象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各个满脸通红。我知道不少人和我一样怀着一颗八卦的心,之所以来吃散伙饭,重要动因就是期待看到这出精彩的求爱闹剧。
我所在的这桌人最多,酒也下得最快,没人玩弱智的游戏,成箱成箱的啤酒不一会儿只剩满地空瓶。
在座的都喝得荤七素八,李霖读了几条手机里私藏的成人笑话,背哥掏心掏肺说着官场生存之道,酒胆大过酒量的翔总操着浓郁的湖南普通话逢人便讲他的辛酸创业史。
“我打心底感谢我的前女友,真的噻,你们别笑,我忘不了分手时她曾说的‘没有二十万的年薪,就别想找个一米七零,36D的胸。’我这人不能激,就是因为她这句话我才下定决心举债创业。我要做出一番事业让她后悔。来,弟兄们,为了二十万的年薪,更是为了36D的胸,干了这杯。”
大伙随声附和,端杯起身,围成一圈。我正仰头喝着满满一杯冰镇啤酒,后背忽然感到有连续的触碰感,回头一看,段蕾蕾手握酒杯,面部绯红地对着我笑。
我与段蕾蕾虽同学一场,却不相熟。段蕾蕾相貌普通,但身材惹火,S形曲线,长腿,细腰、翘臀、丰胸。男生们都称她为“背影杀手”。硕士三年,段蕾蕾如同她所学的西方古典哲学一样神秘莫测。有时一学期到头都见不到她几次。即便看到,她也形单影只,行色匆匆。不只我一人如此,就我所知我这一届无论男女,没几人和段蕾蕾走得近,算得上朋友。据短暂单恋过段蕾蕾的背哥所说,好几晚他通宵写论文出门买夜宵时无意看到着装清凉,浓妆艳抹的段蕾蕾进出校门。起初我只当背哥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纯属意淫。直至研二下学期,我陪导师的归国友人去浦东某高档会所唱KTV,十多个娇娆青春的“包房公主”中我一眼就认出段蕾蕾。我根本没办法将眼前艳丽性感的她和平日那背一双肩包,穿着休闲,素面朝天的段蕾蕾联系在一起。段蕾蕾也认出我,她只僵掉几秒,就很快恢复职业性的笑脸。我再没心情玩乐,安排照顾好那些兴奋老男人们后,我坐到偏僻角落,自饮自酌,间或鼓掌叫好。段蕾蕾似乎没受丝毫影响,她热情敬业地陪大叔们玩骰子,划酒拳,连唱带跳了好几曲,混着喝了不少酒。散场前她主动邀我合唱《广岛之恋》,轻描淡写地夸我歌声不赖。
那晚回到宿舍已是后半夜,洗澡出浴室收到段蕾蕾短信。说她在南门外的粥店,问我若是没躺下愿不愿意一起吃宵夜。我想了想,还是去了。
去的途中我反复琢磨见到她该说什么,怎么说。
出乎意料,段蕾蕾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她头发湿漉,初卸浓妆,困倦慵懒地喝着咸粥,与几小时前在会所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段蕾蕾添了两碟小菜,帮我叫了碗热粥,从包里掏出一盒女士烟熟练地抽着。话题从恼人的梅雨季聊起,一路说到世博会、世界杯、院里谁交流去了台湾,谁和谁分了又和谁好了。
段蕾蕾轻描淡写地有一句没一句,我有问有答地配合。明明不熟的两个人却有了红颜知己的错觉。
“今晚真是不好意思,妨碍你寻欢了。”段蕾蕾突然开口打断正在讲背哥糗事的我。
“这话说的。”我局促不安,一通乱笑,“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耽误你赚钱了。”
段蕾蕾低下头轻笑出声。她单手托着下巴换了种轻快的语调直视着我说:“能说说你理想中的生活是怎样的吗?”
“好逸恶劳,不劳而获,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你还挺有追求的。”段蕾蕾像哲学家般微微皱眉做思考状,“你这理想没个几千万成不了真。”
“实现不了就实现不了呗,要不怎么说是理想呢,其实理想只是意淫的文雅表达方式。打个比方,是男人就爱见林志玲、范冰冰,但这等大美人真正能得到的又有几个?看得见,摸得着是成功,看得见,摸不着,就纯属意淫。”
“你逻辑清晰,思辨力强,马山我觉得你挺适合学哲学的。”
“别逗了,那么高深晦涩的学科我可学不来。”我放松情绪,也抽上烟:“你呢?你想过哪种生活?”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啊。”段蕾蕾仰头狡黠地笑,用手把散落在眉梢上的头发捋至耳后,手指窗外答非所问地说:“呀,你看,天亮了。”
那晚发生的一切及段蕾蕾沉默入迷的性格犹如一道哲学命题晦涩无解。我曾试着通过多种渠道打探有关她的种种讯息,却发现唯独有我意外见过她在绚烂夜色中的迤逦身影。说不上出于什么原因,我很自觉地替她守口如瓶,段蕾蕾好像很放心我,或者压根不在意,从没暗示,更没主动请求我为她保守秘密。这之后我和段蕾蕾再无交集,偶尔在校园里碰见,也只是点头微笑,并无过多交谈。那感觉就像在野外客栈投宿,渡过美妙一晚,翌日醒来竟睡在荒野墓冢旁。
“听说你要出国?”段蕾蕾和我干杯共饮,又给我斟满一杯,“在上海待了八年,突然离开,舍得吗?”
“没什么舍得舍不得的,生活嘛,在哪儿不都是混口饭吃。”我干掉她给我倒的酒,“你呢?何处高就?”
“你认为我会做什么呢?”段蕾蕾笑得迷离妩媚,空气凝结,我一时语塞,不等我回话,她淡淡一笑:“谈不上高就,我只想做我想做的,像你曾说的那样,为所欲为。”
我双手接过段蕾蕾的名片,她供职的是一家在国际上颇有名气的NGO组织,宗旨是保护流浪儿童、弃婴、给贫困山区适龄学童提供教育机会。我很诧异,我以为段蕾蕾会出国读博或进外企谋高薪,没想到她竟选择做了志愿者。
“马山,老同学,有一天你要成了有钱人,希望你还能保有爱心,关注慈善事业。来,这一杯,我先替未来会被你帮助的孩子们谢谢你。”
话音未落,酒杯成空,段蕾蕾晃晃悠悠显然已经喝醉。我劝她别喝了,她笑着推开我。和在座的男生们逐一碰杯,挨个拥抱、头挨头合影留念。
6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清楚是怎么晕头转向被人领到KTV的。
桌上密密麻麻又堆满了啤酒,众人借着酒劲或咆哮嘶吼或深情款款地唱着。我打着酒嗝,硬扛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冲到厕所狂吐半天,用冰水敷脸,这才舒服一些,酒也醒了一多半。返回包厢的途中,在走廊的角落里不小心撞见曾相爱一场,最终输给距离的苏婷婷和李霖,两个人各自握着一杯酒,像雕塑般面对面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我听见李霖对苏婷婷说:“到那边自己照顾好自己,把烟戒了,你胃不好,少喝烈酒。”
苏婷婷只顾点头,听李霖往下说:“别太累,拿不拿到博士学位无所谓。若是待不习惯,不适应那里的气候和食物就早早回来报效祖国。到时候你要还没嫁掉,不嫌弃的话,兄弟我娶你回家。”
苏婷婷轻咬嘴唇,努力在笑:“行了啊,就此打住,越说越不正经了。不是我说你,老李,你都奔三的人了,别再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吊儿郎当,也该有点责任感靠点谱了。说真的,上次吃饭你带的那个师妹不错,挺招人待见,你也别挑了,早点定下来,给人家一个交代,踏实过日子。哦,对了,等你有儿子了记得告诉我,我寄国外奶粉给你。”
两个人聊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我在他们斜后方抽完一支烟也没被察觉。推门进房间,有人应景地唱着一首老歌: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吧,
也让我心疼,
也让我牵挂……
没一会儿,李霖和苏婷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分别坐在沙发的两端,若无其事地和友人们喝酒划拳。我发了条短信给苏婷婷:“别硬撑着,要难受哥们陪你多喝两杯。”苏婷婷背过身看手机,昏暗光线中,她微笑着冲我竖起中指,脸上挂着还没来得及擦去的泪痕。
伤感的情歌一首接着一首,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背着行囊,拉着行李箱,和众人挥手告别。送走赶飞机的背哥,我再一次喝醉,头靠在墙上昏沉睡去。醒来时屋内一片狼藉,空空荡荡只剩我和李霖。
“我怕我没有机会,和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我闭上眼,不知为何,在李霖乌鸦般的歌声中,脑中浮现出读小学时在词典里学到的“光明”一词的例句:“毕业了,李刚去了部队,张华考上北京大学,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原刊责编 洛齐 本刊责编 鲁太光
【作者简介】 吕魁:1984年生,山西运城人。毕业于上海社科院世界政治经济研究所国际政治专业。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获“娇子?未来文学大家TOP20”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