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医院住了两个半月,主治大夫劝我转回县人民医院。在转院前的那天晚上,父亲实在憋不住,向我道歉说,顺子,我和你娘错了,不该让你寻找欢哥这座靠山,差点把命丢了。我看到父亲眼眶红了,心里顿时软下来,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是你们的错,是我命中要挨这一刀。谁叫我上学时刺别人一刀呢?这是报应!再说,不经风雨,何以见彩虹?不洒鲜血,怎能做英雄?父亲看我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赶紧央求,你趁这次机会迅速退出吧。我和你娘商量好了,准备送你到邻县你叔伯舅舅那儿去继续念高中。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天分,不是读书的料。再说,退学大半年,我的心玩野了,人变岔了,身体也坐不下来了。父亲有些急了,责问道,你不回学校读书,难道你还去找欢哥不成?这一问点到了我的死穴,一语点中我的抉择。我做出这个抉择,有过纠结,但我是个什么东西,我的心里比谁都明白。我有几斤几两多大能耐,我心里掂量得清清楚楚。用我们家乡的话说,我是一个没多大用的人,良不良,莠不莠,读书读不出名堂,干活干不出花样,也就那么点出息。只有在道上混在班子里干,才能够充分激发我体内仅存不多的那点潜能和“小聪明”,让我享受到如鱼得水般的快乐和游刃有余的快感。想到这里,我对父亲说,只有继续在道上混,我才有机会为良叔为我自己报仇雪恨。父亲几近愤怒几近崩溃,但他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一刀还没砍醒你呀。顺啦,挨一刀买个教训,别想着报什么仇雪什么恨了。欢哥人多势众,辉煌当顶,你去找他报仇,等于是蚂蚁拱大树——徒劳,鸡蛋碰石头——找碎呀。父亲说得不无道理,的确,欢哥是一头凶猛无比的大鳄,而我只能算是一只四处乱撞的苍蝇,并且被折断了翅膀,现在趴在充满灰垢的窗玻璃上,前途暗淡且没有出路。我想到去投靠东哥,但欢哥会放过我吗?所以权衡再三,我还是决定依傍欢哥这座靠山,继续走下去。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笔账还记在那儿呢。为了让父亲母亲不再为我担惊受怕,我对父亲说,您和娘放心,我即将满十八岁了,知道怎么处理好自己的事。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转回县人民医院那天,正是我十八岁生日。考虑到我能拄拐行走,生活可以自理,我便让父亲回家,家里春耕农忙等不得。父亲千叮万嘱地啰唆一通后,背上装着衣物的编织袋回家去了。我一个人躺在普通病房的破铁架床上,想着我的十八岁,应该是青春舞动活力绽放的啊!怎么会变得如此惨淡如此灰暗如此失败透顶呢?
下午五点钟,几名医护人员替我收拾好住院物件,用手推车把我推到设在新楼房里的康复理疗住院部。我住进了窗明几净设施簇新的单间病房,病房里花团锦簇,床边的桌上摆放着水果。
我知道我住进了特护病房,只有县领导和有钱的大老板才能住进来,还得提前预约。正在我疑惑之时,黄倩倩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浅笑盈盈地飞到我的身边,温柔地说,知道你今天转院回来,我下午在病房里布置了半天,准备为你过生日。我愈发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她转过头,有些调皮地说,欢哥说的。她的回答让我更加疑惑,你和欢哥是——她轻巧地回答道,欢哥是我舅舅。我离开学校后,就在他的公司做出纳。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一系列的揣测终成现实。我满腔仇恨地问,春节前在“罗兰酒吧”你为啥要演那出戏?她沉下头说,我舅派我去的。我舅早已看出良叔已生二心,只是要得到确切消息。你应该知道做大哥最忌恨什么?背叛投敌。我舅和东哥本身是死对头,而良叔要带着你投靠东哥,我舅能不出手吗?我吼叫道,我们只有这种心,还没做呢?值得良叔拿一条命我拿一条腿来偿还吗?她被我的吼叫声吓着了,很是伤心地说,我舅对手下布置的只是撞伤良叔,挑你脚踝一根筋,让你们接受一点教训。谁知道“四大金刚”中的另外几个和良叔早有芥蒂,对你在我舅面前少年得志出尽风头很是不满,所以在行动中他们都用过了火。我气恨难平,手指她的眼角说,你说得太轻飘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我的腿再砍深一点,就要腿脚分离终生残废了。她抓着我的右手,放在她双手中抚摸着,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呀,我让舅狠狠地教训过参加行动的那两班人。另外,我叫舅拿出八十万赔给了良叔家,拿出二十万给你治腿。刚才我令小胖小非把存折给你家送过去了。我赌气说,我不要!她一往情深地望着我,柔情似水地说:亲,为啥不要?你得攒钱娶我呢。我转过头去,没有理她。
她用小刀削了一只苹果,切成麻将块状,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坐在床边,拈起牙签穿上苹果喂到我口里,充满自豪地说,你知道我舅多欣赏你吗?他说你少年老成,说你善用脑子,说你胆大心细,说你精明能干,是干大事的料。他还向我透露,他准备隐退江湖到省城发展,县城的业务和人马交由你统领。你就放手干吧,我会护着你。她的一番温言软语正中我的下怀,但我不能表现得太猴急,毕竟欢哥和良叔和我的那笔孽债血债未干痛感犹在。
当天晚上,黄倩倩领着小胖小非为我举行了十八岁生日派对。在鲜花、蛋糕、红酒和女人的香吻中,我总算找回了一种青春绚烂的感觉。
晚上十一点钟,小胖小非走了。黄倩倩留下来,吻了我一下,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是你十八岁,也应该是我兑现约定的日子,但你腿脚不便,美好的那一刻留待你出院之日吧。我抱着她纤细柔软的腰,紧紧地往怀里靠了靠,心里感动得不行。
黄倩倩走后不久,我的病房里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两位进屋后,在病房里查看一通,一位从床头柜边发现了秘密,轻声告诉我,有人在病房里安装了针孔探头和微型录音机。他们扶我来到医生办公室,关上门,俩人掏出证件递给我看。我一看是警官证,心里顿时有些害怕,眼睛都不敢朝他们看。其中一位便衣开口道,我们是县公安局“打黑除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一些犯罪事实,替欢哥开赌场、敲诈勒索、贩运毒品等。我很想不表现得那个熊样,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如何也镇静不下来,双手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似的抖个不停,身子也像打摆子一样战栗不止。另一位便衣说,你虽然未满十八岁,但你的犯罪足够送你去劳教几年。我有些绝望,整个身体快要支撑不住歪倒下去。我曾自诩是新型的“道上人”,尝试着揭掉黑道留给人们的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脸谱”,撕去凡事拳头开道比刀试枪的“标签”,完成从上到下从外到内脱胎换骨的“蜕变”,自认为做得高明做得隐秘,谁想到早已纳入公安的监控范围。看来那句俗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正在我惊恐无望时,先前的那位便衣说,考虑到你是初犯,我们准备给你一条生路。我的眼前霎时露出一线生机,赶忙问,什么出路?另一位便衣接着说,希望你充当我们的“卧底”,借助欢哥信任你器重你这种优势,顺利打入内部,掌握核心机密,搜集犯罪证据。我没有立即表态。我考虑到了,如果我答应下来,那就意味着背叛欢哥背叛黄倩倩,意味着我要失去那虚位以待的统领位置和已托芳心于我的黄倩倩。那是多么诱人的职位!多有魅力的女人!失去他们,我的生活还有什么色调还有什么精彩?这倒是其次,最让人担忧的是,欢哥为人奸诈出手狠毒,要是他知道我背叛了他,我这条小命恐怕难保。越想越觉得后怕,我委婉推却说,我能力有限,恐怕做不来。另一位便衣好像窥探到我的内心,很是严肃地说,只要你用心去做,凭你的精明肯定能做好,何况还有我们给你提供保护。只是你心存侥幸心有不甘,沉湎于过去难以自拔。告诉你,他们并不相信你,只是利用你。所以,希望你认清形势,为我们提供足够的证据将欢哥绳之以法。那位便衣同志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厉声警告我,你如果执迷不悟继续找欢哥做靠山,危害社会,祸害乡邻,只会死路一条!如果你找政府做靠山,和公安配合,戴罪立功重新做人,我们热忱欢迎!孰轻孰重,你自己选择吧。另一位便衣趁热打铁地激将说,良叔死得不明不白,你被砍得无缘无故,仇要报冤要申,真相要揭开,你就没有一点男人的血性吗?
我已经十八岁了,骨子里流淌着浓浓的男人血性,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我还有什么犹豫呢?望着两位民警充满期许的目光,我坚定而自信地点了点头。
原刊责编 任建 本刊责编 鲁太光
【作者简介】 郑局廷:湖北仙桃人。迄今已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杂文等二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巨额贷款》及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等多部。有多篇作品发表并被选载。多次获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