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故事靠“养”。莫言说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因为讲故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中国白话小说传统中,最本质的一点也是讲故事,是为“话本”。中国作家不会讲故事,是比较丢人的。西方现代小说,却都是把故事拉扯得支离破碎,带人进迷宫,让人来猜谜,作者大脑的力量盖过心灵情感的力量,作品不可感不可动。读者心不动情不动,那一定是遗憾和缺憾。
当然,会讲故事只是基本技能,证明能生会养;讲好故事,让故事惟妙惟肖,如天仙,如天音,如天籁,靠的是天才和技巧。《红楼梦》讲故事之妙,不可言说。记得王蒙赏析《红楼梦》时说它的对话动作都含有人物微妙曲折的心理,作者写对话写动作也是写心理。它不像现代心理小说那样,专心刻画人物心理,但它的每一行文字又都描写出人物的心理,含藏、精微、贴切、活鲜。
《靠山》虽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但这里有一个不错的故事。人在世上混,哪能无“靠山”?钱财、学历、背景、声誉、亲友都是永远不倒的“靠山”。但这是哲学层面的,世俗意义上“靠山”存于官场,单看题目我们会误以为《靠山》是官场小说,主人公无非要赢得领导信任,跟对人,一辈子随靠山吃香喝辣弄权玩人。这是官场小说的套路。郑局廷的《靠山》有所颠覆。
主角罗太顺几乎没有任何可托的靠山,他父母也曾想送他去官场混日子,他们带着儿子拜见堂舅——堂舅是副镇长。父亲说“这娃儿好吃懒做,调皮捣蛋,不求上进,干活身子不壮,当兵体格不行,考学成绩不好,只能跟你一样,到镇上当——当——干部”,可见“好铁不打钉”,在罗父这样的老百姓潜意识里,只有什么都干不了的人才当干部。
堂舅很生气。红道路不通,剩下就是走黑道。通过表叔的帮助,罗太顺成就好事:“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摆了六六三十六桌。”小说开篇就不凡。
乡下人把婚丧嫁娶、当兵考学当成人生大事,都会摆酒庆祝。刚过十七岁的罗太顺今日有喜,让人觉得非婚即举,磨蹭一番,罗太顺交代,这个喜很特别,说不出口,但既然牛下娃猪生崽等都有请客的人家,他这个还是“名正言顺”一些的,“我毕竟是人啦!我毕竟是加入进了欢哥的班子呀”。
加入“班子”通常是指成为候补乡村干部,我们不知欢哥是何许人之前,肯定会有这样的误会,得知欢哥是黑帮老大后,则会摇头苦笑。底层人的人生充满无奈,跟着黑帮老大看似风险大,但实惠也立竿见影,还能提升家人地位,暂时获得做人的尊严。这样的社会,多么不靠谱?
卑微者闯荡黑社会,是捷径是出路。然而,这又是怎样的捷径和出路?罗太顺心里明白,所以通篇小说以“我”为视角,冷嘲热讽,埋汰自己。“上学苦,读书累,不如参加黑社会。”但凡有办法,谁肯把孩子交给黑社会?
黑社会头子欢哥,从传说里的恶,到神龙见尾不见首,勾结警察开赌场、勾结开发商搞强拆,罗太顺以这种人渣为“靠山”,当小喽啰,作案有“成绩”,缴足“投名状”,欢哥便接见他,亲自分派任务:“有人觊觎公安局政委的位置……唯有……偷出一个贪官,他就下台了。”欢哥勾结公安局三把手,整起了政委的“黑材料”。在罗太顺精心策划下,欢哥拿下开发区近两亿的大单,但仅给了罗太顺两万元辛苦费。罗太顺和表叔不满,想“跳槽”,欢哥把表叔撞成“肉饼”。黑帮头子的凶残与贪婪,在此得到淋漓表现。
现实中,我们更多见识过官与商的恶,却很少了解和关注黑帮。黑帮人物的坑蒙拐骗偷杀抢,如同豹子头林冲落草。《靠山》揭示的就是这样的主题。故事难得,有较好的社会价值。而小说里的官匪商三股交织纠缠的恶势力,层层叠叠,敲骨吸髓。如此生存状态下,底层人却不同仇敌忾,而是相互残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罗太顺铤而走险,就是由于受不了同是底层人的欺凌,堪比逼上梁山——其父其母遭人欺侮,怯懦窝囊了一辈子,是他“上山”的动力之源。
我们只能同情罗太顺的选择,反思背后存在的问题和原因。这是好故事之为好故事的理由。
[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