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我带着身着黑背心、黑中长裤、黑色跑鞋的小胖和小非直接闯进赵大勇家。赵家二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赵大勇瞟了我们一眼,根本不当回事地说,白天来红道,晚上改黑道。告诉你们,镇里每亩不加到一千元,什么道都行不通!我找一板凳坐下,满面带笑地说,你们村每亩加到一千元,其他村都要加起来,镇上得多花一百多万,他们承担不起呀。赵大勇愤愤然地说,承担不起就别征地呀。招引工业项目就能产生税收,税收分成哪去了?吃喝有钱,送礼有钱,补偿给老百姓就承担不起啦,糊弄鬼咧。我说,镇里如果能做早该做了,你们要理解镇里的苦衷。赵大勇冷笑一声,说,我们理解镇里,谁来理解我们?一亩地补六百元,能做什么?什么都涨涨涨的,唯独这地的补偿不涨,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活?喝西北风呀。
我对一亩地补六百元没什么具体概念,但我知道一家就四五亩地,按这种推算,总共才补两三千元,不谈吃穿,恐怕赶情搭礼都不够。我是农民的儿子,能够理解个中艰辛,差点被软化过去,但一想到我的使命,便对自己的这种儿女情长感到鄙视,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我知道和他套近乎没有用,他吃了扁担横了肠子,想说服他只是痴心妄想。我沉下脸,态度强硬地说,我们既然接下这桩活儿,出面给你做工作,就一定要对镇里有所交代。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吧。赵大勇镇定自若,强硬回应说,我当然知道你们的招数,但在我这儿行不通。因为我软硬不吃!小胖警告说,你一个吃皇粮的人,村里的事与你屁不相干,何必要伸出脑袋接砖头?讨不到好的。赵大勇大声回击说,讨不讨得到好,是我自己的事!我家住在村上,这件事我管定了!小非实在忍不下去,把桌子一拍,眼睛一瞪,挑衅地说,老赵头,你是脑壳作痒,还是肋骨作胀,要不我们给你修理修理。赵大勇倏地站起来,走到屋子后边的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往桌上一磕,毫不示弱地说,老子这把老骨头浑身作贱,就想让你们修理修理。谁敢动手,老子就劈死谁!赵大勇把菜刀举得高高的,既像是示威,更像是挑战。小胖小非紧咬牙帮,握着拳头,一副饿狼扑食的样子。我拉住他俩,赵大勇的老伴也把赵大勇往房里推。双方各松一口气,各退让了一步。揭幕战就这样不了了之。
走出赵家,三个人气愤难平。我们何曾受过这种酸气?这不仅是对我们三人的侮辱,更是对欢哥权威的冒犯。第一次带队出来行动,受到这般奇耻大辱,脸面赊光洋相出尽,我能忍下这口气吗?我还配做欢哥的手下吗?
我这个人浑身都是毛病,但有一个优点很突出,那就是自以为是,认准的道儿走到黑,不折不扣的“一根筋”。凭我的直觉,我从赵大勇的眉眼之间看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准备挖地三尺,像掘宝一样地找出他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在小胖小非还窝在床上酣睡之时,我一身便装戴上墨镜出发了。我来到铁湾进镇的路口,守株待兔一样地蹲伏下来。
第一天我从早上七点守到晚上九点,十四个小时没挪窝,却一无所获。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赵大勇根本就没出门。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地,在极度的沮丧之中,对自己的这一招数是否能出效果产生了怀疑。我两眼一抹黑的,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赌上这把,期待奇迹发生了。第三天,我如期来到路口,上午半天又是空守。吃过午饭,正是人乏身困的时候,我靠在墙角刚要眯会儿,蓦然发现赵大勇骑着自行车缓缓而来。等他骑行过去,我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尾随其后,跟踪至镇上一片居民小区,赵大勇下车,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在一间两层楼房前停下,前后左右瞅了几眼,自行车前轮顶开虚掩的门,赵大勇闪身而入,迅即关上了门。我走到门前,看到门牌号码为“兴旺路19号”。
我远远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19号的大门。约摸两个小时,赵大勇才探出头来,两头瞧瞧,见没有熟人,迅速推出自行车,跨上车匆匆而去。望着赵大勇远去的背影,我有些阴毒地笑了。因为从他进出19号门的鬼祟举动,我断定他和这家有扯不断的渊源。
我赶回住地,马上叫来小胖小非,吩咐他俩从外围摸清“兴旺路19号”住户的情况。这两个“活宝”从小在镇上混,大部分镇上人家被他俩小偷小摸过,不仅对镇上人家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连哪家有狗哪家有猫也略有所知。
小胖小非领命而去。
晚上十点半,我正要睡觉,小胖小非踢开门闯进来,兴冲冲地报告了“兴旺路19号”的情况:户主唐达明,常年在广东打工,唐妻徐丽丽,四十五岁,镇水管所内退职工,现一人在家照护孩子读书,平常打点零工。据知情人透露,唐达明是个不中用的男人,结婚几年没能把徐丽丽肚子搞大。后来,男人在徐丽丽的逼迫之下外出打工,两年后便怀上了。外人都说这个孩子是徐丽丽和她单位的所长赵大勇的。
好!我兴奋地跳起来,拿出烟来分发给小胖小非抽。两位有些忘乎所以地哼着歌曲回房睡觉去了,我则坐在床上,精心策划即将上演的“捉奸”闹剧。
在我的安排下,小胖小非和我分三班值守,观察赵大勇的动静。还是在我的班上,还是那个时辰,赵大勇骑着自行车闯入我的视线。我拿出手机,通知小胖小非赶到“兴旺路19号”门前集合。
赵大勇刚一进屋,我们三人就会合一块了。我观察了一下地形,从楼房正面进屋显然不可能,我们便绕道来到19号的屋后,看到一道不到两米高的墙院。小非跃跃欲试准备一展身手翻过去,被我拦住了。小胖小非有些不解,我解释道,赵老鬼刚进去,正做“前期准备”,还未“入戏”。我们要捉奸在床获取证据,必须得让这对狗男女颠鸾倒凤高潮迭起时进去。两位听完,很是佩服地点头颔首。
等了半个小时,我发令行动开始。小非在我和小胖的送力之下,敏捷地爬上院墙,又轻如燕子一样地跳进院内,打开后门。我们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踏着楼梯上到二楼,房门紧闭,里面有嬉闹浪笑之声一阵一阵传出来。小胖用脚踹开房门,赤身裸体正趴在徐丽丽身上作前后运动的赵大勇訇然滚下。徐丽丽惊呼道,他心脏病犯了……
我们打120把赵大勇拉到医院。赵大勇是死是活对我们而言已经没什么关系,赵家出了这等丑事,不敢声张不便追究,只能打断手指往袖笼里拽。铁村的那一小撮人因群龙无首而四分五裂,相继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工业园区的征地平稳推进,项目如期进入。在我歆享那种成功的同时,赵大勇龇牙裂齿暴睁双目的恐怖画面总会同步进入,让我兴致大败愧疚顿生。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没啥不对,一切缘于赵大勇活该!谁叫他不听劝阻领头闹事不洁身自好呢?谁叫他老牛啃嫩草霸占人家妻子十几年呢?谁叫他沉湎美色得意忘形呢?这就是报应!
几天后的下午,我单独来到徐丽丽家,看到徐丽丽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煮烂的樱桃,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我敲打道,你对你儿子的身世应该有个说法吧。我听说赵大勇——没等我说完,徐丽丽便像一摊烂泥趴在地上,继而呈下跪状,双手抱住我的双膝央求道,好大哥,千万别张扬出去,我和孩子都没法在镇上待了。说完,她嘤嘤哭了,很伤心。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拎起来,厉声道,我们可以永远替你保守秘密,但你得付封口费!徐丽丽几乎匍匐在地,求饶道,我那死鬼丈夫外出打工,几年未归,也不寄钱回家。我只有打点零工赚点钱和儿子相依为命,我确实没钱。看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但心软非男人,无毒不丈夫,碰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为什么不顺手牵羊地敲一笔呢?我抬脚要走,故意吓唬道,没钱,那好说,明天街坊邻居讲起来的话,那会很恶毒很刺耳。她挣脱我的手,冲到柜子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摞钱,双手呈到我的面前,可怜兮兮地说,这有两千元钱,是前些天赵大哥给的,我都给你。我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钱,潇洒自如地装入荷包,说,钱是少了点,但你态度很好,我们会替你烂掉这个秘密。徐丽丽双手合揖,口里不停地念叨“好人”、“好人”,一直念到我走出她的家门。
回到住地,良叔把我拉到他的寝室,欣然表扬道,这次行动做得很利索,很漂亮,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弄刀动武,没有留下后遗症。建筑老板十分满意,欢哥非常高兴。你让作为师傅的我倍感荣光啊!接着,良叔让我通知小胖小非,晚上一起到县城的天广大酒店喝酒,建筑老板请我们的客。
天广大酒店我只是听说过,曾经梦想成为座上宾在里面喝酒吃饭,哪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走进宽敞明亮华贵气派的包间,我都不认识我自己到底是谁了。
酒搬来了两箱,五粮液的。菜点了鱼翅、龙虾、鲍鱼等。建筑老板对点菜小姐说,只要是你们酒店有的,大菜狠菜统统上!老板敢眼睛不眨慷慨大方地点,我们当然就不眨眼睛胡饮海吞地吃。反正是别人的,不吃白不吃。
喝掉一箱六瓶酒,我们都略有醉意,良叔说到此为止,算是散席。临走之时,老板又给我们每人塞上两条珍品烟,六百元一条的。我拎着烟,心里在想,铁湾工业园区镇里补给村民每亩地每年六百元,而我手里拥有两条烟,正是村民们两亩地的全年回报。是呀,“找到靠山,有吃有穿”。现在的我,不仅能吃香的喝辣的穿贵的,还能够得烟捞钱。这样的生活,真让人快乐让人幸福啊!
3
父母给我打了几遍电话,让我十月二十日务必回家一趟。虽然近段不是很忙,但手头也有一些事情牵着,所以我并不想回家。但父母几次三番地电话催促,打动了我的心。再说,我出来小半年,一直未见他们的面,心里还是怪惦记的。回家前一天,我去向良叔请假,良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准我三天假,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十月二十日早上,我怀揣一万元钱,手提六条烟,和小胖小非打过招呼后,准备坐五菱面包车回家。良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说,小英雄凯旋故里怎么能坐五菱这种低档车?我把大哥的坐骑借来了,你就风风光光地回家吧。
停在我面前的是一辆黑色锃亮豪华气派的“凯迪拉克”,是欢哥的坐骑之一。能够坐上这等豪车,我感到自己不枉来人世走一遭。拉开厚重的车门,坐进舒适的椅窝,靠着温软的椅背,我的心里像揣着个“暖宝宝”,暖融融的。欢哥也好,良叔也好,给了我足够的面子,让我享受到一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荣耀。
车停在我家禾场上,引来一阵围观。我下了车,被一帮乡亲簇拥着来到门前。抬头一看,我家大门口焕然一新,兴建了一栋门楼。两根粗大的立柱上,横放着一块写着字的匾额,用一红绸布遮着。匾额上饰有花卉和蝙蝠、蝴蝶等图案,立柱上雕龙画凤一派喜庆。父亲走到我的身边,兴奋地告诉我,这是你隔壁的朱爹和村里的几户人家出钱为咱家建的,多漂亮多吉利呀!他们一定要请你回来,让你剪彩揭牌。我一眼扫过站在父亲母亲周围的那一班人,都是我恨之入骨的人。我故意嚷嚷道,什么猪爹狗爹的,做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管屁用?被叫朱爹的人一点也不介意我的谩骂,顶着花白的头,佝着微躬的腰,挂着满脸的笑,走到我的面前,说,贤侄呀,我们这几家都曾做过对不起你家的事情,造这个门楼,除了表达我们的悔过之意外,更重要的是祝福你在欢哥手下平安顺利。那一班人也随口逢迎道,是的,是的。
看一看门楼,瞅一眼隔壁朱家房屋的面墙,大致处在平行位置,或者说门楼较之朱家面墙还稍稍靠前一点。看来这个叫朱爹的家伙还真服了软了。我们湾子里造房子,村里画了一条基本控制线,拆房新建下墙角时,一般要在基本线内,但也有一些有狠的人家就要突破那么一点,按乡下人的说法,叫“抢运头”。朱家当年仗着他儿子在黑道上混,在拆旧房建楼房时逾越了基本线半尺距离。虽然是引起公愤的事情,但大家敢怒不敢言。只可惜他儿子涉黑被判了死缓,可能要在牢里待一辈子,不然他能这么驯服地带头为我家修建门楼。当时,这件事对我家影响最大,朱家新房比我家那破矮平房超出一米距离,用农村的话说,把我家的风水占完了,财运挡走了。我父母窝囊无用,不敢找朱家理论,只能关在家里叹息生气。小学毕业那年,我家拆除平房兴建楼房,下墙角的那天早上,叫朱爹的家伙逼着我家墙角必须沿村里定的那条基本线下,不得超出丝毫。我母亲不满地咕噜了几句,叫朱爹的老东西竟然扇了我母亲两记耳光。可怜我母亲鼻子被打破,鲜血喷了满脸。我捡起一块砖头,冲过去要找他拼命,被我父亲拦住了。我的心里蓄满了仇恨,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发狠道:长大了报仇!长大了报仇!
还有那一班人,有的是为田界之争,把我父亲按在水田里,揍得我父亲鼻青脸肿满身伤痕。有的是为放牛时我家的牛吃草撩到了他家庄稼,便跑到我家掀我家的神龛,家里被砸得稀汤泼水,列祖列宗的神灵也受到亵渎……父亲母亲在村里的境遇比“五类分子”还要差,比“牛鬼蛇神”还要惨,占理的变为悖理,有理的变为无理,赢理的变为输理,因为他们不让你讲理,是人可打,是人可骂,是人可辱。那一幕幕挨打被骂的画面深深地烙在我幼小的记忆之中,累加一块埋在心底,矗成了一座仇恨之山。当尘封已久的山峰露出其狰狞恐怖的面目时,锐利的棱角刺得我心口滴血。面对这种复仇的机会,我能轻易饶恕他们吗?不能,坚决不能!尽管他们集资建造门楼意欲抹平我家面墙和隔壁左右人家的面墙距离,但怎么能抹掉我心中的仇恨?我义正词严铿锵有力地命令道,我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我要你们下跪作揖,忏悔对我们罗家的欺凌和对我父母亲的伤害!
场上一片愕然鸦雀无声。父母亲也许认为儿子的提议太过苛刻,准备到我身边求情说理,被我厉声喝住:不关你俩的事!我要为罗家找回尊严!父亲母亲立马打住低头不语。
再看看那一班人,简直就像缩头乌龟一样,眼里满是畏惧和乞怜。在我凌厉而锋利的目光的逼视之下,叫朱爹的狗东西扑通跪下,接着一班人也齐刷刷地跪下,双手捧成拳状,恭恭敬敬地给我父亲母亲作了三个长揖。
一阵大风吹过,掀翻了门楼匾牌上的红绸布,露出红底黄漆书写的四个大字“罗家大顺”,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我的心里像剜掉一颗沉重无比的毒瘤一样,特别惬意无比轻松。有靠山的感觉真好!人可以头高颈旺,伸腰挺背,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我旁若无人地像横着行走的螃蟹一样走进我的房间,把自己丢在床上。我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