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棚打开电视,选台时徐富贵看到了那男人,正坐在电视里讲话,前面摆个牌子,写着“史国”。徐富贵揉了揉眼睛,细细端详过一番,断定就是他在“DD”家见过的那个男人,这证实了他确实是给市长家送牛奶。虽然市长跟他扯不上一点关系,但他还是很激动很自豪,在老家,不要说是县长,就是镇长跟谁握个手谁都激动自豪多日哩。
从这天起,徐富贵喜欢看新闻了,只要看到史国市长,他就激动自豪。有一天,正看新闻,小黄进来了。小黄说,嗬,看起新闻来了,你看得懂看不懂?徐富贵没有说话,他还在盯着市长看。他不喜欢小黄,初中没上完就不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穿个衣服到处是口子,像个混混,已经沾染上了城里油嘴滑舌的习气。大黄有了点钱还是那样,没烧到哪里去,他先就烧得没大没小的,再有钱,该尊人的地方还是要尊的。可小黄偏偏就爱来这工棚里晃荡,他知道小黄是在他们跟前显摆来了,小黄一走,马皮几个就骂烧包。不过见到小黄,他就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就把小黄不当回事,眼里就没小黄这个人。
小黄说,看得这么认真,就像那是你家亲戚一样。徐富贵说你还别说,我真认得他哩。小黄把一口烟吹到徐富贵的脸上说,人家是大市长,天天在电视里,谁不认得?学会吹牛了,要这么说我还认得国家主席,重要的是人家认识你。一件让人激动的事让小黄这么一搅扰,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小黄掏出烟来,抽了一根自己点了,咬在嘴里说,给你们讲个段子?没人理会他,烟酒不分家么,要是大黄,会一人散一根的。小黄说,有一个女记者去一家奶牛场采访,她问奶牛场老板,请问牛为什么会得疯牛病?奶牛场老板说你知道牛一天要挤3次奶吗?女记者说,这跟牛得疯牛病有啥关系?奶牛场老板说那你知道牛一年才交配一次吗?女记者说这又跟牛得疯牛病有啥关系呢?奶牛场老板说,你想一天被摸3次奶,一年才做一次爱,甭说是牛了,你会不会疯?女记者说,那他妈的我早疯了。说完小黄哈哈大笑。马皮几个也笑。笑过,马皮说这是说你爹吧,你狗日的这么说你爹。徐富贵没有吱声,觉得这娃太不懂事了,他得和大黄说说。小黄却没完没了,说我再讲一个。这时大黄进来了。
大黄要是闲了没事,喜欢来工棚里坐坐,和他们谝谝闲,都是一个村上长大的,自然有不少话说。大黄说,说啥哩?笑得这么开心。马皮说,说你哩。小黄却岔开话题,指着徐富贵说,他说他认识市长,哈哈。徐富贵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黄说那你啥意思?徐富贵说我是说我给市长家送牛奶哩。大黄说真的?徐富贵说,那六斤牛奶就是他女儿订的。大黄说他女儿订的?市长一家都喝我们牛场的奶,早知道就不该收他的钱。徐富贵说,人家有的是钱,住别墅,家里跟皇宫一样,在乎几个牛奶钱?大黄笑笑说,是啊,人家是大市长,会没钱?鬼都不相信。
两个月后的一天,徐富贵按了门铃,门铃娇滴滴地说,主人不在家,您请回吧。徐富贵愣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铃里依然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徐富贵不敢再等下去,耽误了给其他人家送牛奶,人家会投诉的,被投诉是要罚款的,钱上吃亏。牛奶送完后,徐富贵又来到“DD”家按响门铃,还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就想或许“DD”有事出门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徐富贵在摩托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DD”还没回来,再等下去就要耽误午饭和下午喂牛,只能回去了。可这六斤奶咋办?这么热的天,放是放不住的。想来想去,只能自己喝了。奶牛场每天的早餐是一个馒头,一根油条,一袋榨菜,二斤牛奶。本就喝了二斤牛奶,六斤奶喝下去肚胀如鼓。
接下来几天,“DD”都不在家,徐富贵就受不了了。六斤牛奶他实在是喝不了,只能将剩下的倒掉。他想对大黄把事情坦白了,可又有些不甘心,一年的提成就二百多块,他都已经存银行了。钱就是这样,往进装容易,往外掏心疼。他想“DD”只是出远门了,最多一周就会回来,因此每天抱着明天就回来了的想法支撑着。就这么一个月过去了,“DD”还没回来,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而每天把白花花的牛奶倒进沟渠里更让自己觉得造罪,更要命的是怕“DD”回来会找后账,那是要赔钱的。奶牛场有规定,给客户造成损失由个人赔偿,并设了举报电话,谁要是被投诉了,要加倍罚款的。他心小,一件事就能把胸膛塞得满满的。他有些后悔,不该贪图那点提成,该把实话给大黄说了。现在要给大黄说,受罚赔偿都不是啥事了,重要的是让大黄看不起他,在大黄眼里他成啥人了,他一个瘸子,大黄不嫌弃,给了他一份工作,他还这么背后捣鬼。就想再坚持几天,或许明后天“DD”忽然就回来了,只要“DD”回来,他把一个多月的奶子给人家折算成钱补上,就啥事都没有了。人就是这样,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亏的。
一天,徐富贵在电视里再次见到了市长,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去找市长,找到市长不就找到“DD”了?于是,送完牛奶,徐富贵就往市政府来了。他从未进过政府,以为和普通地方一样,冲着大门就往里走,结果被站岗的门卫拦住请他出示证件。他只有身份证,掏出来递过去,门卫看了一眼指着旁边一间房子说,请到那边去登记。他来到登记的窗口,人家问找谁?他说找市长。人家把头从窗口探出来打量了他许久说有约么?他说没约。人家说那请回去吧。徐富贵说我找市长有事。人家面无表情说找市长的人都有事。然后就不理会他了。他没想到政府的大门这么难进,市长这么难见,好说歹说纠缠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让进,他就决定在大门外等,每天送完牛奶就来等。连续几个上午,没等到市长。那天来了一群上访的,是些农民,也有一个瘸子,是一个老汉,他递了一根烟,和老汉说起来,老汉说在这里哪里能等上市长,市长出进都坐在车里,那车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他们看见你躲得比谁都快。靠等是见不上的。而且这大院有几道门,他走哪个门都不晓得。徐富贵就没了招数。
这天,徐富贵送完鸣春小区的牛奶,没想到就和市长碰上了。徐富贵一看跟着市长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气势很威武,有些怯场,就一直尾随着逡巡着,看到市长向着小车走去,这才一急扑了上去。错过这次机会,他就不知道在哪里能找上市长了。
徐富贵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差点让人逮捕了,他觉得那些人一开始就是要逮捕他,他听到一个说要打110。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一切都过去了。经过“老寡妇酱骨头馆”时,徐富贵停顿了一下,看看腕上的电子表,明天正好是周末,就决定把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儿子在一中上高中,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每个月他会把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自己也会要二两或半斤装的烧酒犒劳一下。尽管这个月他们父子已经大吃过一顿了,可他想再吃一顿。老人有话,意外之财要打个尖才能留住,这二百元当然是意外之财,是该打个尖的。
3
离开鸣春小区,史国觉得这个突发事件就像一块石板压在胸口,血压立马升高,心跳也加速了,喘气都有些困难,吃了一颗“倍他乐克”,闭目做着深呼吸。
视察也好,调研也罢,都是被人家牵着鼻子的一个过程。通知一下,人家就开始选点安排了,接待手册一出,白纸黑字,安排了的点就都得走完。要是平日,史国可能借故就走了,视察调研么,走了也就走了。可今日他就不能走了。
到了福盛园小区,史国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给陶玉打了个电话,问桃花坞那套别墅处理了没有?陶玉悄声说,已经脱手了,净赚58万,嘻嘻。他说那就好。陶玉说,老公,咋了?出事了?史国皱皱眉头悄声说乌鸦嘴,随便问问。陶玉说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出的面。史国说好好。陶玉说晚上晚上晚上。陶玉就是这样,通过重复表达强烈的愿望。史国说嗯嗯嗯。
福盛园小区的点看完又看了两个点,就正午了。史国原本打算不参加登高区安排的午宴,他要驳一驳李兆廷的面子,现在只能改变主意。尽管在鸣春小区的那一番说辞冠冕堂皇,甚至义正词严,可他知道许多人都是半信半疑。如今官员都是众矢之的,只要是有关官员的事,即使是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人们依然信以为真。况且今天除了市区两级各部门几十号干部,还有省报、省台、市报、市台的七八名记者,记者那张嘴可从来都是无遮无拦的,而且都是微博主力传播者。这事处理不好,那可就要满城风雨了,时下正在关键时期,因此还需要在酒宴上继续澄清漂白。
座位都摆放着名签,史国扫了一眼,记者全安排在另一桌。他对李兆廷说,把省报、省台的记者安排到这桌来,人家是省上的,我们是市上的,是我们的领导层面上的,怎么能这样安排?安排到我旁边。李兆廷立马就调换了座位。市上的记者可以看作是他的下属,省报、省台的可不是属于他管的,这些人很看重这个,况且今天情况特殊。不过他对记者一直很好,这倒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猜忌。一一落座后,史国和几位记者谈笑风生。储贤达还没有到,李兆廷满脸堆笑请示等不等,史国没有回答,他掏出手机正要给储贤达打电话,储贤达走了进来,史国笑着说:“你倒比我架子大,让李书记恭候你,这可是李书记的地盘。”
储贤达抱抱拳说:“各位,对不起,对不起。”
按说应该由李书记来个开场白,宣布开宴,可史国没给李兆廷这个机会,而是端起酒杯说:“各位,民以食为天,吃好,喝好了,多余的话不说,一切尽在酒中。”说着一仰脖干了,还把酒杯底儿朝上,比画着几位没喝的全喝了。酒宴就开始了。
史国吃了口菜,斜了储贤达一眼,储贤达就走过来附在市长的耳朵上说:“市长……”
史国说:“你大声一点,大家都竖起耳朵等着听哩。”
储贤达明白史国的意思,左右环顾一下,说:“情况基本明白了……有人……”
史国说:“你怎么吞吞吐吐,莫不是调查出了我真有个女儿?”
储贤达说:“市长真会开玩笑……下去我给您详细汇报吧,现在……喝酒。”
史国哈哈大笑说:“一个送牛奶的瘸子都关心政治了,政治文明很显成效嘛。好吧,娘稀屁,正是应了官场如江湖,这样下作的手法都玩得出。不过,这家伙还是有创意,有想象力的。”
史国说到这里,端起酒杯拍拍李兆廷的肩膀说:“李书记,登高区老百姓的素质高啊,这都是李书记治理有方啊。”
李兆廷站起来,说:“市长,我自罚三杯,是我们工作做得不扎实,考虑得不周到,惊吓着市长了。”说着连喝了三杯酒。
史国把李兆廷摁着坐下说:“惊吓着我了,我有什么可惊吓的?”
李兆廷忙说:“市长,我口误,是惊扰,惊扰,我再自罚三杯。”
说着又端起酒杯要喝,副区长朱灿站起来说:“书记,我替你喝了。”
史国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说:“朱副区长很能喝啊。”说着抓过酒瓶,“服务员,上口杯。”
李兆廷说:“我喝,我喝。”
史国说:“你喝你的,他喝他的,我喝我的。”
史国明白他现在是代市长,之所以“代”是由于差投票一个环节,取“代”是需要投票的,这时候不该和人较劲。可今天他必须较这个劲,要表现出自己的威势,否则别人就会以为他心虚。
服务员拿来的口杯是泡菜的杯子,这正合了史国的心意,他亲自斟了满满一口杯,递给朱副区长,倒了三小杯递给李兆廷,倒了一小杯自己端了,说:“能者多劳,能者多劳,我高血压,心脏病,意思一下就行了。”
朱副区长面露难色,这一口杯至少也有半斤,史国说:“朱区长,你看我和李书记两个陪你哩。”
李兆廷说:“喝吧,这是市长赐的酒,赐酒等于赐福。”
朱副区长一仰脖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李兆廷喝了三杯,史国端起酒杯想想,把酒杯递给储贤达喝了。
打一巴掌还得给块糖,这是一门不可或缺的领导艺术。史国给朱副区长搛了一条红焖小鲫鱼说:“朱区长,忠心可嘉,快吃点,压压酒。”又搛了一条红焖小鲫鱼给李廷兆,“李书记,有这样的虎将,工作还有什么难度?好好培养。”
朱副区长脸和脖子都紫了,晃晃悠悠斟了一口杯酒说:“市长,我再喝一口杯,谢市长赐酒之恩。”
史国一拍桌子说:“好,爽快,我陪一个。”
朱副区长喝完第二口杯,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最后被人搀了出去。
史国说:“酒量不大么,一看就是个实诚人。”
于是大家继续喝酒,史国敬了一圈酒,点了根烟说:“安排在我调研的点上,忽然扑出来拦截住我,当着几十号人的面说市长你女儿这长那短的,各位长见识了吧。既然官场如江湖,那么就不能坏了名头,真正的江湖高手是需要一个好名头的。还有一句很有名的网络语,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却又有哥的传说,一语中的啊。奉劝各位,以后此招断不可用啊,来,为这句话干一杯。”
史国举起酒杯站起来,其余的人也都站起来举着酒杯,不说话,看着史国。史国又说:“不过,这事有一点不完美,谁都知道我就一个儿子,应该说成是我的干女儿,我也过过干爹的瘾。哈哈,喝酒,共同干一杯。”
共同干了一杯酒,史国说:“贤达,我需要一个交代。”
储贤达点点头说:“市长放心。”
下午一上班,储贤达进了史国办公室,史国扔给储贤达一根烟说:“贤达,那瘸子什么情况?”
储贤达说:“大致情况搞清楚了,是城外董庄一家奶牛场的送奶工。”
史国说:“城里人还是乡下人?”
储贤达说:“乡下人,来自偏僻山村。”
史国点点头说:“噢。”
储贤达说:“他认错人了,吓坏了,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
储贤达斟酌再三只能这么说。
“认错人了?”史国摆摆手说,“贤达啊,说实话吧,这事不管是那瘸子认错人了,还是背后有什么企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来,落在咱们身上,就不是认错人了那么简单。用那句俗话说,一屁股坐在狗屎堆上,不是你屙下的也是你屙下的,而且人们是宁会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官员现在是众矢之的,一点不慎,就会风生水起,产生蝴蝶效应。”又说,“蝴蝶效应你知道不?”
储贤达说:“略知一二。”
史国这样说话,储贤达心里就极其不悦了。储贤达明白,这只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单纯的突发事件,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就是有人要搞政治阴谋,也没有人弱智到雇用一个见了官员就发抖结巴的送牛奶的。这史国心里清清楚楚,而且也知道他心里对这件事的认知程度。储贤达也能理解史国如此看重这事,遇上这样的事,任何一个人都会竭尽全力掩盖真相,将整个事件的影响化解到最低程度。当然也要预防有人抓着徐富贵做文章,把一个偶然事件变为政治事件。这都没错,但是,面对自己的办公厅主任,史国却犹抱琵琶,遮遮掩掩,这让储贤达很不舒服,有些窝火。显然,史国到现在依然还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人,他还没连上史国这条线,还站在史国这个圈子之外。倘若是自己的人,史国会请他坐下来商讨一个将整个事件的影响化解到最低程度的最佳的解决方案,会大明大白地交代指示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