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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鸣春苑出来正要上车,旁边闪出一个瘸子扑到车前。因为腿瘸,扑得太猛,平衡没把握好,一身子就趴在了奥迪的引擎盖上,史国着实吓了一跳。办公厅主任储贤达和秘书江长如反应敏捷,立刻扑过去,将瘸子架到一边,其他陪同调研的人员包括记者瞬间也都扑了过来,形成一道人墙,横在了瘸子面前,把史国护卫起来。
那瘸子一条腿虽不给力,扑腾劲儿却很大,想要冲破这道人墙。场面就有些像游戏老鹰捉小鸡,不同的是一队小鸡们在护卫着老母鸡。
瘸子喊着说:“市长,我、我……”
江长如逞能,想要把瘸子的胳膊撅起来,却被瘸子一抡胳膊,甩了一个大跟头。
储贤达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登高区书记李兆廷也及时横在瘸子面前说:“有啥事下午到区委找我李兆廷说。”
瘸子说:“我、我找史市长有事。”
史国反倒冷静下来,显得沉着练达,淡定从容。为官多年,视察调研中这种突发事件他已司空见惯了。要在平时,他也许会不予理睬,扬长而去,这种类似于古代的冒死拦轿上访,背后的事件都牵牵连连非常棘手,在现场是无法答复和解决的。倘若你承诺了什么,以后将会十分被动,何况今日跟着这么多的记者。然而,今日他并不想立马走人。他对李兆廷很不感冒,此人太势利,眼里只有书记,再无别人。从内心来讲,围绕一个核心没有问题,他并不反对,在官场上大都如此,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可你得把握好一个度,不能因为围绕一个核心而把所有人不当回事,伤了其他人的尊严。李兆廷做得太明显,太过分,譬如跟他握手和跟书记握手时就表现得大不相同。跟书记握手李兆廷总是远远就伸出两只手佝偻着腰一路小跑过去抓住书记的手摇啊摇,一双小眼睛流溢着讨好与谄媚。李兆廷本来个头就不高,这样他看书记时就是仰望了。可跟他握手时,一只手不说,不要说佝偻着腰,身子前倾也很少有过,笔挺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大领导接见小人物一般,倒像他的级别比别人高似的。更可恶的是有一回开大会,他和书记一同进会场,李兆廷竟然只和书记握过手后就像一条狗一样夹着尾巴佝偻着腰紧随书记进去了,不仅没跟他握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知道李兆廷有点背景,他的岳父曾经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不过那都是明日黄花,退了有五六年时间了。
瘸子虽然被人墙阻隔,却并没有放弃,他挣脱了被撅着的胳膊,还执着地一扑一闪,人墙就一闪一扑。史国就说:“不要拦他,让他过来,听听他有什么冤屈和困难。我们下来就是解决问题的嘛,怕什么?”他要借这一件突发事件,敲打敲打李兆廷。
史国的口气有些严厉,其他人就在迟疑中闪出一条路来。
那瘸子被人围住时扑得很凶,让出一条路来反倒慌张了,脸都涨紫了,粗重的喘气声像拉着风箱,顿了顿,勉强一拐一拐来到了史国跟前,说:“史市长,我、我……”
史国格外大度,平易近人,说:“老乡,慢慢说,别紧张。”
“我是送牛奶的,你女儿订了半年的牛奶,才送了两个月,家里老是没人,这都一个多月了,你看牛奶给您送到哪儿,要不我把钱给您退了。”
大约是由于紧张,又害怕被人驱赶打断,瘸子是一鼓作气把话倒完的,声音很大,简直是有些高亢,说完就大口大口呼气。
一时间就像凝固了般寂静,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瘸子的话就像一闷棍当头劈下,史国瞬间休克了一样,一阵呆痴。
江长如抢抓机遇要表现自己的忠诚,扑过去说:“胡搅蛮缠个啥?市长没女儿,订什么牛奶,你认错人了!”
此时此刻,这话说得太不合时宜,听上去不像是在阻拦,倒像是故意的重复、强调或者引诱、挑逗。
瘸子却很执着,说:“我没认错人,在他女儿家我碰见过好几次。”
还是储贤达反应敏捷,上前去攥住瘸子的胳膊,咬牙切齿说:“听着,市长非常忙,知道吗?不要纠缠市长,有啥事跟我走,跟我说,我保证百分之百给你解决。”说着,拽着瘸子迈开大步往僻静处去。
储贤达生得高大孔武,双臂若椽,瘸子又一条腿不给力,被拽着就失去了自控能力,跟头流星的,完全像一件东西被拖着走。储贤达回头挥挥手说:“你们抓紧时间陪市长去下一个点,别耽误了。”又对史国说,“市长,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了。”
先走?三十多名干部,省报、省台、市报、市台等媒体的七八位记者,四十多人的队伍,个个目光猜忌,两耳高竖,神情暧昧,这种情况下要是慌然离去,无疑是为瘸子的话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证。城隍庙里着了火——小鬼的嘴里都冒烟,那样用不了一个小时,全市会沸沸扬扬地传播“市长和他女儿的故事”。
史国点了根烟,抑制抑制自己的心绪。他已经从脑海里把这个一瘸一拐的家伙搜索了出来,在陶玉那里他确实碰见过这个送牛奶的,因为是个瘸子,记忆就很准确,不容置疑。还是不够谨小慎微啊,正因为瘸子实在太渺小了,他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几十年官场的历练,练就了史国快速应变的能力,他往后抿抿头发,面带微笑,对储贤达说:“把他带过来,带过来。”
储贤达迟疑着说:“市长……”
史国挥了一下手说:“带过来,带过来,我问问他。”
储贤达只能将瘸子带回来,推到史国前面,不过他的双手还紧紧抓着瘸子。
史国摆摆手笑着说:“放开,放开,他不是恐怖分子,你小题大做了。”
储贤达撒开了手,史国看着瘸子,哈哈大笑,说:“我女儿有多大了?”
瘸子说:“我、我不知道。”
史国又说:“我有好几个女儿,不知尊驾给送牛奶的是哪一个?”
瘸子垂着头说:“我、我不知道。”
史国笑着说:“这事有意思,很有想象力嘛,难怪有人撰文说当官要有想象力,为达目的是不惜用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啊。这换届还有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做起手脚来了,给我女儿送牛奶,直接说嘛,给我的情人、小蜜、二奶、小三送牛奶。我倒想有个女儿,女儿是爸爸的贴身小棉袄嘛。”之后释然一笑,拍拍瘸子的肩膀说:“老乡,江湖险恶,连你也卷进来,难怪有人说中国是个政治大国,连农民都会搞政治。”
瘸子已经给吓坏了,两条腿不停地倒换着重力点,看上去就像是凫在水上,一起一伏的。
史国猛然一回头,脸色凝重,声音粗壮:“太拙劣了!马克?吐温《竞选州长》许多人都学过的吧,现在有了现实版的,用在了我的身上了,娘稀屁。是美国上个世纪的事,能不能有个新花样,来点中国特色,这想象力也太弱智了。”史国爱用蒋介石的口头禅“娘稀屁”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史国到了车跟前,又回头说:“怎么不抱个孩子来说是我的私生子?贤达,你给我查查,好好查查,把背后的人给我揪出来,我就不信正不压邪。”
史国上车后甩上了车门,差点夹了来关车门的司机的手,平时车门都是司机开关的。
登高区的领导们还在犹豫,副区长朱灿说:“你们走,我和储主任留下来。”
储贤达明白他们的顾虑,担心瘸子抖了他们的什么底,就拍拍朱灿肩膀说:“朱区长,你和书记陪市长抓紧时间去下个点吧,别误了调研,让点上的同志久等。不会有事的。”
车队离开之后,储贤达扯着瘸子来到一个僻静的墙旮旯,将徐富贵抵在墙上说:“你想干什么?”
瘸子头上的汗水不像是渗出来的,而像是被大雨淋过,他一把一把不停地抹着甩着,结巴着说:“大、大哥,不,不,领、领导,市长女儿订、订了半年牛奶,每天六斤,才、才送了两个月,她、她人老是不在家,我、我找市长的意思要、要是搬走了给个新地址,我、我把牛奶送新地方去,要、要是去了别处就把钱、钱退了,六斤牛奶哩。”
储贤达四下看看,他并不是想把瘸子怎么样,而是想弄清楚这件事情。无论从自身出发,还是从史国的角度出发,他必须掌握这件事情的真相实质。他上上下下打量过瘸子,断定了瘸子是诚实的,没有说谎,就说:“你叫什么名字?”
徐富贵说:“徐富贵。”
储贤达说:“给哪个公司送牛奶?”
徐富贵说:“大黄奶牛场的。”
公司他没记住,只记住了大黄奶牛场。
大黄奶牛场储贤达是知道的,是叶明川的,在城外董庄,每年免费给市上主要领导供应鲜牛奶。叶明川跟他也是多年老关系了,但他还是继续问:“大黄奶牛场在哪里?”
徐富贵说:“城外董庄。”
储贤达说:“身份证。”
徐富贵掏出身份证递过来,一双手哆嗦得就像帕金森症患者。储贤达看过后说:“你怎么知道订牛奶的是市长女儿?”
徐富贵说:“我在市长女儿家见过市长。”
储贤达说:“碰见市长几次?”
徐富贵说:“有五六次。”
储贤达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市长?”
徐富贵说:“我听到他女儿叫他史大市长,在电视上也常见,就认下了。”
储贤达咬咬嘴唇说:“市长女儿住在哪里?”
徐富贵说:“桃花坞别墅D区D座。”
这与储贤达掌握的信息相同。储贤达的姐夫就住在桃花坞别墅区,给他说过在别墅区里好几次看到了市长。
储贤达说:“市长女儿叫什么名字?”
徐富贵说:“不知道。”
储贤达说:“她订牛奶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徐富贵说:“她只说叫她DD。”
储贤达皱皱眉头说:“DD?哪两个字,会写吗?”
徐富贵身上有笔,因为送奶的时候,会有人订奶,奶牛场给每人配发了一支笔。徐富贵掏出笔在手掌上写了“DD”两个字,并说:“这、这可能不是她的真名字。”
储贤达笑笑,说:“好了,牛奶不用送了,你走吧。”
徐富贵说:“不送了?那我得给退钱。”
储贤达掏出二百块钱来塞给徐富贵说:“钱也不用你退了,留着你自己花,不会有人找后账,我就是市长的管家,你走吧。记住,一、以后别再找市长;二、别提给市长女儿送过牛奶;三、谁再问起就说认错人了。记清楚没,要是让我听到你在外面胡说,就没今天这么客气了。”
尽管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但徐富贵还是追问一句:“市长到底有没有女儿?”
储贤达翻了徐富贵一眼说:“咋?想出事?管住你的嘴!”
储贤达上车走了,徐富贵捏着两百块钱站在那里发起呆来,直到一些人开始围过来,这才慌忙骑了三轮摩托走了。
2
尽管一场惊吓差点掉了魂儿,可等到返回牛场的路上,徐富贵心情已经平静了,开阔了,牛奶不用送了,也不用退钱,那管家一看就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像棉花一样壅塞在心里纠缠了他一个多月让他吃不香睡不香的事竟这么轻描淡写地了结了,还发了二百块钱的意外之财。二百块钱,可是他送五天牛奶的钱,可不就是意外之财!徐富贵心情大好。
这件事要从三个多月前说起。
徐富贵每日分别为五个小区送牛奶:荣宝园、桃花坞、福兴源、鑫晶、鸣春。这活他已经干了两年。他摸索出一条最节省的线路——从福兴巷进去,穿老牛巷,由井巷出来,再从杏桃巷进去,赵家巷出来,最后出胭脂巷,到光大街,至9点,牛奶就送完了。回到奶牛场,睡一觉到中午,吃过饭,下午喂牛。
三个月前的一天,徐富贵在桃花坞被一个女子拦住了。那女子神情倦怠,没有上妆,趿着拖鞋,披一件薄衫,显然是为了订牛奶才从床上爬起来。正是八点钟,阳光最好的时间。阳光下那女子真是白嫩水灵,徐富贵痴呆了,心里说村里人说这女娃水灵,那女娃水灵,人家这才叫水灵。
女子指着他摩托车上的塑料桶说:“那一桶奶是多少斤?”
徐富贵说:“六斤,也就是三公斤。”
女子打了一个哈欠,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给我送这么一桶奶吧。”
订出去一斤牛奶有一毛钱的提成,对徐富贵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徐富贵的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一天就是六毛,一个月就是十八块,要是订一年,就是二百一十六。因为心里在算账,徐富贵表现出来的就有些迟疑。
女子皱皱眉头说:“怎么?不想送?”
徐富贵忙说:“送,送送。”
“七点以前,准时送到门口。”
“嗯嗯嗯。”
“不要袋装的瓶装的,就要这种桶装的,最好是从牛乳房上直接挤到这桶里的,嘻嘻。”
“嗯嗯嗯。”
“不许掺水,不许掺三聚氰胺,否则我就投诉你们,罚得你们倾家荡产。”
“嗯嗯嗯。”
“D区D座。”
“嗯嗯嗯。”
女子就笑了说:“你是哑巴啊,只会嗯嗯嗯。”
徐富贵说:“嗯嗯嗯。”
那女子就把眼睛笑得月牙一样,说:“你别光嗯嗯嗯,能找到吗?”
徐富贵点着头说:“找得到,找得到。”
女子说:“记住,七点以前送到,明天我给你钱。”
第二天,六点五十徐富贵把牛奶送到,进了大厅,金碧辉煌的,徐富贵眼花缭乱,心里说皇宫也不过这样吧。女子订了一年。算了钱,女子付了钱说不用找了。徐富贵又多得了16块钱,千恩万谢的。要填个单子,那女子嘻嘻一笑,说就填DD吧。徐富贵愣了一下,心里说世上哪有叫这样名字的?他小的时候,庄子里第一回去了汽车,汽车一打喇叭嘀嘀嘀嘀,他们把汽车叫嘀嘀嘀嘀。女子拿过笔写了“DD”,嘻嘻一笑说:“这个名儿真好,以后我就叫‘DD’了。”
回去的路上,徐富贵很是开心,叫一声“DD”,嘻嘻一笑,叫一声“DD”,嘻嘻一笑。他还这样想,他儿徐鹏把书念成了,就能娶像“DD”这样水灵的女子,心情就更好了。
徐富贵得踅摸出另一种走法。摸索了两天时间,在不耽误别人喝牛奶的情况下,六点四十左右,徐富贵就准时站桃花坞D区D座门前了。摁过门铃,门“咔嗒”一声,徐富贵推开门将牛奶提到客厅,就退了出来,把门带上。徐富贵怕人家嫌恶。城里人对他这样的人总是嫌恶的。
送了两周,除了“DD”,在这栋别墅再没见到别人,也看不出另外有人的迹象。徐富贵有些纳闷儿,一个女子订六斤奶会干啥?一个人肯定是喝不了,送了两年牛奶,他也知道一个人一天一斤牛奶就够了,喝多了反而不好。可牛奶不喝又能做啥?回到奶牛场和马皮说起来,马皮撇撇嘴说,没听过洗面奶啥的?土八路,城里人不光喝牛奶,还用牛奶洗脸洗澡,她肯定是用牛奶洗澡。徐富贵说用牛奶洗澡?马皮说,城里女子都用牛奶洗澡,要不咋个个白嫩得一掐能掐出水来?徐富贵就想,怪不得“DD”那么白嫩水灵,原来是在牛奶里泡着。马皮揶揄徐富贵说,你呀白活了,啥时你破个财,去洗回桑拿,专门有牛奶浴,还有妈妈浴哩。徐富贵心里揶揄马皮说,三十多岁了连个婆娘都没娶过,儿没儿女没女的,谁白活了?但他懒得跟马皮打嘴仗,他心里幸福着哩。
直到第三周的星期三,徐富贵提着牛奶进门时,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徐富贵忙往一边闪,抱歉地看着那男的,等人家发火。那男的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火,戴上墨镜走了。那男的国字脸,双眼皮,梳一个大背头,黑亮黑亮的好不精神。徐富贵想不是官老爷就是大老板,便感慨这父女俩真是幸福。也只是感慨感慨罢了,这世上他不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给“DD”送了两个月牛奶,这个男人徐富贵碰见过五六次。虽然“DD”家一进门装了一道玻璃墙,把大厅与门隔开了,玻璃是毛玻璃,糊麻麻的只能看个影儿,但正对着门的墙上装了一面老大的镜子,把大厅里一切都映照进去了,一开门就能通过镜子看到大厅的一切状况。有一回,他从镜里看到“DD”正猴在那男人背上,双手拧着那男人的耳朵,那男人就像一头驴在地毯上转圈圈。徐富贵心里说这么大了还撒娇,把老子当驴骑。出门时就听“DD”咯咯咯地笑着叫着:“都来看吧,史大市长让我当马骑。都来看吧,我把史大市长当马骑。”徐富贵心里很激动,原来是市长家,他竟是给市长女儿送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