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恋爱了五年,女朋友怀了三次孕,其中最厉害的一次肚子疼得喊了一夜,他在外面出差,回不来,早上已经胎死腹中,直接在医院做清宫手术。
说爱我,女朋友那次在病床前这么要求。
但他一直不愿开口,男人,说那种软绵绵的话干什么呢?等他在牢里关了一年,每天有大把大把时间的时候,最想说这句话,却最终没说成。
他出来的当天,女朋友开车去接他,路上遇到车祸。他的话今生今世都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大眼睛,高额头,不高,皮肤黝黑,他一见到杜安就觉得似曾相识。和他原来的女友长得相似。是的,命中相识,这种好女人,命中总是相识。她们教你上进。安全。“不伤害”。是你命中的贵人。
车子开到一家私人会所医院,杜安在那里等待。这种贵族式的私人会所医院,本来人就是少,今天有雪,人更少。
红色外套,一顶紫色帽子,外面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整个大厅只有杜安一个人。红红的颜色火球一样温暖了整个大厅。
本来杜安今天也要和扈成一起给几个部门经理开会,但是开会之前,她突然身体不适,扈成赶紧安排她到这家医院来了。
她的手机没有电了,她一直坐在这里,拿着手中的化验单发呆。
杜安拿着化验单呆了很久很久。因为下雪,这所私人会所医院大厅里很早就没有人了,她就这样发着呆。这张化验单会左右她的人生轨迹吗?外面很冷,屋里很暖和;屋里很暖和,内心很冷。
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刀片一样切入我们的生活。
杜安看见扈成的车子画着弧线驶进院子。院子里很空,扈成的车子特别显眼。她不希望他开门,不希望他下车,不希望他走进来,不希望见到他。但是又特别希望他快点开门,快点下车,快点进来,快点看到他。这是矛盾的杜安,这段时间一直矛盾的杜安。
但是这张化验单打破了这种僵持的矛盾和平衡。
化验单滑落在地上,被迎面而来的扈成捡到。
扈成看到了满脸泪水的杜安。
扈成看到了化验单,愣住了。
你……怀孕了?扈成问。
杜安点点头。
扈成有些耳鸣,杜安再说什么,他听了像十里八里之外的声音,所有准备好的话,一下子被封在肚子里。
杜安很小心地往外移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外移,扈成也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往外移。
但是他启不动车子,启动一次熄一次火,后来索性不启动了。
你……要嫁给他了?扈成伏在方向盘上说。
对,杜安努力地笑了一下,说,老扈,祝福我,好吗?
史昌庆在楼梯哭完,走在飘雪的街上,接到了汪春兰自焚的消息。汪春兰是面部和上胸接近百分之四十五的烧伤,人正在医院抢救。
史昌庆没想到弄假成真了,立即打出租车往机场赶。
史昌庆刚下飞机,出了机场,还没上出租车,接到杜安用座机打来的电话。
我同意和你结婚,杜安说。
你说什么?史昌庆说。
杜安说,我同意和你结婚。
史昌庆上了出租车,还在莫名其妙中。我到处找你,杜安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怀孕了。
很久很久,出租车在跑。混蛋!史昌庆明白了,突然爆发起来。
你怎么了?杜安有点莫名其妙。你怎么现在才说?怎么现在才说?怎么现在才说啊……史昌庆声音继续爆发着说。
怎么了?我现在说晚了吗?杜安说。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史昌庆声音扯得很长。
杜安的父亲一直打不通杜安的电话。从史昌庆离开以后,他就开始打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这让他心慌。他每天至少给杜安一个电话,这个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退休吗?不,在退休以前就有这个习惯了。从杜安的母亲去世吗?记不清了。反正很久以来,他们父女之间就有这个默契,每天至少一个电话,如果打不通,或者打通了没人接,彼此就会心慌。
因为知道自己是硒肺病,很早就会去世,老局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不愿结婚,理由是怕自己早死后自己的女人成为寡妇,但是后来有一位女人愿意跟他,这位女人后来就是杜安的母亲。杜安的母亲年轻时也有病,并且深信会死在杜安父亲前面,不会成为寡妇。事实证明了杜安母亲的正确性,她的确在杜安父亲之前去世。她去世之后,杜安父亲也不再续弦,只和杜安相依为命。一个人和世界的联系,越单一越热烈,杜安的父亲就是如此。如同一颗太阳,只聚焦地球,只聚焦于某一个山川,只聚焦于某一个屋顶,只聚焦于某一颗心灵。
所有的爱都集中在每天至少一个电话里。
杜安的父亲从来不会在杜安上课或者开会这些忙碌的时候给杜安电话,似乎一次也没有。每次电话,总是在杜安刚忙完休息,或者刚好有空当的时候,恰到好处。连杜安都奇怪,好像父亲就在周边的某个角落站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就算身边天天一起工作的同事也没这么准啊。这就是一颗太阳的聚焦作用!有谁会像杜安的父亲那样,每天把给她打电话当做最重要的事呢?每次打电话前,都要计算时间呢?每次计算好时间之后,还要看天气情况及环境呢?每次计算好时间看完天气环境之后,还要观察自己的心情,调整身体的能量再打电话呢?
老局长现在一直拨不通杜安的电话,心里越来越慌。他打到学校,没有,又打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老局长想起杜安说的概念型酒店,一查114,居然登记注册了。老局长打到酒店,对方知道杜安,几个部门经理正在筹备开业。他们告诉老局长,杜安去医院了,扈成董事长去接她了,两个人手机都联系不上。不过等一下要回酒店。
去医院了?
老局长快速穿好衣服,快速跑下楼。下了楼才知道外面的风雪很大。交通已经很乱,各种车辆拥堵,北京市的交通系统抗不过一场风雪。这种混乱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老局长好容易拦一辆出租,想到医院,却不知道医院名字,只有朝扈成和杜安投资的概念型酒店赶。
出租车走一段停一下,停一下又启动,出租车司机不停地骂北京的天气和北京的交通。本来只有五六站路,接近一个小时还没有跑到一半。有很多人下车开始走路,路上的自行车,摩的和行人增加了行驶的难度。老局长下车开始步行。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多年来一直不愿直白教育女儿的老局长顶着风雪往前走,他有太多太急的话要告诉女儿,他忍耐不住了,他要由原来那种暗示启发式的做法改成直抒胸臆。
他要告诉女儿,对于男女恋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只有爱。
一个男人,他肯离开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了一个公务员的身份,这个男人爱你吗?
他要告诉女儿,一个人在一个环境中,如果屡屡因为一件事跌倒,都以为是个人际问题,是个运气问题,是个技术问题,其实不是,根本不是,其实从根本上说,是个心灵问题,同样一件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结果,那么心灵是一个贫矿还是一个富矿,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关键。
那么,当研究生时越过导师和发改委领导联系的史昌庆,当秘书时越过领导和北京高干联系的史昌庆,在老干局和离休高干联系的史昌庆,他的心灵是一个贫矿还是富矿,不是一目了然吗?
他要告诉女儿,史昌庆论述的那种处理事件的理论和观点,包括现在那些社会现象,那些事件处理办法,都不正确。现在的所谓干部,绝不是缺少什么手段。他当了一辈子干部,退休后一直在研究政体,如果只强调办法和手段,必然天下要大乱。不管事件的官方民方,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爱。
只有这个字能解决根本。
只有爱,足够丰沛的爱,才不需要手段和方法,才不在乎形式的对错;只有爱,足够丰沛的爱,才在上与下之间,男与女之间,形成永久魅力的互动;只有爱,只有足够丰沛的爱,才是一座富矿,才会取之不竭。
他要告诉女儿……
什么都来不及了。一辆从马路斜穿的车辆直冲过来,夺去了老局长永远的说话机会。
14
杜安父亲的安葬过程是在争吵和质疑中度过的。
第一场争吵是在停尸追悼的第一天。按照风俗和单位管理,杜安爸爸的遗像放在家里供来人瞻仰,尸体在殡仪馆。但是杜安要到殡仪馆去守夜。杜安爸爸单位的人拗不过她,只好同意,这个时候,扈成出现了。
扈成拦住杜安,不让她去殡仪馆。
扈成不让杜安去,是因为扈成知道杜安肚子里有孩子。按着基本的习俗,孕妇不能到殡仪馆这种阴气太重的地方。但是杜安不明白这个,扈成也不便说破,只是一味阻拦。阻拦来阻拦去,两个人争执起来。
你是谁?杜安说,你有什么权力阻拦我去看我父亲?
扈成说,不管我是谁,你今天就是不能去。
两个人这样反复说,你一句我一句。杜安忍不住,疯子一般往门外挤。一起守灵的亲友都过来劝扈成,说,她太难受了,就让她去看一眼再回。
扈成拗不过杜安,一边开车送她,一边调度酒店里的年轻女服务员,用一辆面包拉着都朝殡仪馆里赶。
到了殡仪馆,一群女孩子围着杜安,把她围在中间。杜安走一步,圆圈也跟着移动一步。杜安缓缓走着,圆圈也缓缓移着。一个人起头,每个人都大声唱歌。一直把杜安送到父亲面前。
杜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知道了扈成的良苦用心。她的步子很慢,圆圈和歌声也很慢。圆圈外面的扈成跟着唱,很慢很慢。
杜安爸爸遗体火化之后,杜安和扈成一齐赶到首都机场。杜安准备飞湖北,扈成把酒店卖了,准备飞安徽。在首都机场,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晚点,两个人都滞留了几个小时。
外面下着大雪,平时人山人海的首都机场,今天相对空旷。两个人都不想和对方说话。杜安不想和扈成说话,扈成也不想和杜安说话。杜安一直拿着手机,一直和史昌庆发着信息,扈成则一会儿双手插裤子口袋,一会儿躲在一边抽烟。
在这几天里,史昌庆在繁忙的行动中,一有空就给杜安发信息。报告母亲的伤势和他行动的进度。比如他如何和地方政府谈判;如何利用网络和媒体的力量逼地方政府就范;如何把那些拆迁钉子户集中起来,形成合力等。他还不知道杜安父亲去世的消息,杜安暂时没告诉他,怕他分心。
扈成的手机很安静。这些年,原来的生意朋友失散了,扈成也没有喝酒打牌一类的玩友。抽烟的空当,他掏电话看上面的时间,想拨打给一个什么人,最终没有想到合适的人。
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转来转去,几次在机场大厅中央遇见,都没说话。终于又碰到一次,杜安忍不住了。
杜安说,老扈,你把酒店卖了,回去之后,准备干什么?
扈成闷声闷气地说,开矿。
开矿?杜安诧异了一下,说,你不是不开矿了吗?
扈成想想,说,不开矿干什么?还是开矿。开矿简单。
杜安忍不住,说,不能干点别的吗?
扈成叹口气,瓮声瓮气地说,那就搞房地产吧,也简单。
杜安说不出话,两个人转悠着分开,都站在幕墙玻璃前看外面的雪。大雪一颗一颗往下掉,像掉在杜安心里。
这半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啊。
杜安忽然想起和扈成一起到萍水去,想起那一路千里的狂奔,想起那一场性病和背后很多很多的未知,内心迷茫万分。再转悠到一起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问扈成。
老扈,杜安说,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就是我们去萍水的事……
扈成正抽一颗烟,快抽空了,用手指生生地掐灭烟头,苦笑一下。
扈成不想再说。
杜安也不想再问了。
15
杜安和一场薄雪同时抵达汀祖。在中部,在鄂东,在一片苍茫的薄雪中,身穿红袄的杜安,下了飞机转汽车,抵达汀祖。
小镇仍然和她第一次到来时那样,行人稀少。照样分散而零乱;照样是你想炸它也找不到放炸药的位置;远处照样传来小型钢铁厂铸造的声音,在薄雪之中传来,锐利刺耳。
这一切都没变。
另外的一些方面,却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是的,这个小镇上的人在变,变得不再欢迎这个来自北京的姑娘。
杜安第一次见的那些人,比如春苗和豆豆,比如镇委书记和秋田,比如其他那些说不上名字却和谐友善的人,都变了。
杜安给春苗和豆豆发信息,春苗和豆豆回信。
你是回来拿钱的吗?春苗和豆豆说。
杜安问,什么钱?
两百万啊,春苗和豆豆说。
什么两百万?杜安莫名其妙。
你们买房子的钱啊,春苗和豆豆说。
买什么房子啊,杜安说。
别装蒜了,春苗和豆豆说。
镇委书记和秋田是在中午拿着饭碗到食堂的路上遇到杜安的。他们刚刚从办公室令人焦头烂额的网络事件中挣扎出来。
在自焚这类新闻事件中,地方政府从一开始就处于舆论的下风。在全国四处拆迁,四处投诉,四处暴力和抵抗的大背景下,围观的网民总是声援弱者。地方政府方面,要么有工作目标问题,要么有某些人的腐败问题。最次也有工作方法问题。
史昌庆是个清醒的判断者和指挥者。
加上众媒体,特别是网络媒体工作者的智慧。
在网络上,汀祖镇大批粗放开采的小铁矿和浪费尾矿图片被贴上,大片的土地荒芜的照片被贴上,大片的土地和水资源污染被贴上,被拆迁了一半的房屋的照片被贴上,旁边是醒目的标题——农民的土地被污染了,现在房子又被拆了,他们如何生活?
在网络上,秋田所代表的交通战线官员照片被贴上,秋田爬上梯子上去劝汪春兰的照片被贴上,秋田中午喝了酒的文字及照片被贴上。
在网络上,一群“钉子户”们站在他们已经被拆成废墟的房子面前,抱着被子,拿着盆子,可怜兮兮,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标题——我们的家园在哪里?
等等等等。奇怪的新闻一天一天地翻新。旁边还链接有江西宜黄,河北,辽宁……各地的拆迁图片及文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背景。
新来的镇委书记和秋田这样的地方小官们面对这些强大的网络舆论,无能为力。
新来的镇委书记是愤怒的。他把打印出来的网络文章使劲摔在桌子上,对部下一班人说,我们也知道不能一直开矿,我们也知道转型发展才是汀祖镇的出路,我们正在扭转过去发展过程中的系列失误,但是,我刚来,我们这一届也刚上任,这篇文章,把这些失误都推到我,推到我们身上,合适吗?
他们在镇食堂门口碰到杜安。
秋田说,你来干什么?是来拿两百万吗?
杜安说,什么两百万?
镇委书记说,你有了两百万,我们恐怕要掉饭碗了!
杜安到史昌庆指定的江西煨汤馆吃饭,江西煨汤馆老板变了脸,不卖汤给她。杜安说,我又不是白吃你的,我付钱的啊。
煨汤馆的老板说,付双倍钱也不卖。
杜安说,那为什么啊。
煨汤馆老板说,你是汪春兰的儿媳吗?我上午才知道,你们马上有两百万了,你可以去买山珍海味,鱼翅鲍鱼,你喝我这几块钱的煨汤干什么呢?
杜安想起大家都在说两百万的事,料想其中必有缘故。
最大的变化当然是汪春兰。
杜安回来了几天,只见过汪春兰一面,这一面还是史昌庆精心安排的。史昌庆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个最铁面无私的亲戚看护汪春兰,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探视,所有关于汪春兰的伤势及状况,一律由他代言。
汪春兰知道杜安来了,面朝墙壁,不肯转身,手绕到背后一遍一遍非常有力地紧紧握着杜安的手。
孩子,妈的脸没了,汪春兰只说了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