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眼光往往是一个地方的公平器,在资源型区域尤其如此。在汪春兰自焚事件以前,汀祖镇大多数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恨这个地方。恨污染、恨土地贫瘠、恨贪官、恨矿老板、恨深埋在地下的上天恩赐的铁矿。汪春兰站在屋顶,大多数人都在笑闹,都在吆喝,都在观望。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政府该给钱,政府该输理,政府该挨骂——谁让你是强者呢,相反,汪春兰应该有理,该占舆论上风,该得到同情。
但是随着事情的推移和演变,政府变成了一个一个的人,这些人要受到处罚的时候,公平器开始发生变化。上级成立了调查组,首先调查拆迁指挥部的几个核心成员——新来的镇委书记、秋田还有村长。调查的内容是网上发布的那些问题。有没有暴力拆迁?有没有利用社会上的黑社会势力帮忙拆迁?有没有腐败现象?有没有用行为或者语言逼着汪春兰自焚?有没有目标太急功利主义的问题?有没有工作方法的问题?
调查组调查出了结果。没有暴力及黑社会问题。不存在腐败问题。更不存在逼汪春兰自焚的问题,没有人有那个胆,每个人都在劝她。如果说目标太急,这个问题应该有,那是上级——大广高速指挥部逼的期限太紧。但是调查组说了,不能牵扯上一级指挥部,上一级指挥部是国家项目,代表国家,国家会错吗?那工作方法问题有没有?出了自焚事件,差点出人命了,全国都在议论,会没有工作方法问题吗?当然有。
有问题就得有人承担责任。史昌庆和杜安的父亲在讨论群体性事件时分析得对,上级给了下级要办的事情,却没有给下级遇到困难时解决问题的手段,出了问题下级又必须承担,这是大多数地方的基本现状。就汪春兰自焚事件来说,谁承担?新来的镇委书记、秋田和村长,他们几个最基层的拆迁指挥部成员要承担。
处分还没传达。内部有人传出消息,说村长要撤职,秋田要开除公职留用察看一年,镇委书记要降级调走。
这些消息陆陆续续传出来,全镇人民的公平器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首先是村长。这个村长当了十年,廉洁奉公,勤劳善良,在公家和村民有利益冲突时坚定不移地站在村民一边,把全村由人均收入几百元带到了人均收入六千多元。然后是秋田。秋田是本镇人,虽说在区里工作,但是涉及镇里事务,努力工作,热爱家乡。最有代表性的杰作是村村通公路,哪个村子修路不是秋田亲自督导?更可爱的是秋田随和,不摆城里人架子,不管是村长还是村民喊喝酒,一喊就去。最后是新来的镇委书记,他一来就提经济转型,不单单依靠矿业。他来的时候指挥部已经成立了,他调来直接顶替前任进了指挥部。他平时要忙于日常工作,挂名指挥部只是一个象征。他有什么错呢?
大家这么一想,就把矛头指向了汪春兰和史昌庆,加上两百万买房子的传言,心里的公平器就更加倾斜。
汀祖镇的人搞不明白这网络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上面说的话和他们的眼光及观点不一样,为什么他们说的汀祖镇是似是而非的汀祖,不是真正真实的汀祖。为什么他们说的秋田完全不是秋田。汀祖镇有六万人,网民不到百分之五,这百分之五把网络意见转达给他们,他们集体气愤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也有一些年轻人,譬如春苗和豆豆,她们在网上反骂那些莫名其妙的意见,但是她们的意见面对五十万到两百万之间的网络大军,很快就被淹没。
但是有一点,整个汀祖镇都明白,不能再按原来的习惯继续生活。否则你拿一条命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在整个网络传播的过程中,汀祖的走动和聚会陡然增加,酒楼的生意也格外的好。大家都在讨论,都在打探,都在相互传达网络上的最新言论。
你拿出一条命来,又能怎么样呢?这是大家说得最多的话。那些拆迁户里,想用自焚做惊人之举的,只有汪春兰一个吗?那些看着矿老板发财,想谋财害命的,只有一个两个吗?四百年前,大家的祖先,“江西填湖广”来到这里,一口井,一棵树,一铲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什么东西让大家耐不住性子一点一滴去生活了呢?
喝酒讨论吵闹到最后,往往是一片沉默。
16
汪春兰面壁而坐。因为是冬天,也因为上级请来了鄂东一代最高级的医生及护理,她没有感染,恢复得很快。
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除了下床上厕所,在房内简单走动,吃饭这类简单生活外,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面壁而坐。
窗户那里有外面射进来的雪光,她的眼睛受不了。她的面部包扎着,眼睛处只能透出微微的亮光。但是,就是这微微一点亮光,折射到墙壁上,让汪春兰看见了自己,也看清了整个事件。
她决定不要那两百万了。
自从她烧伤以来,除了政府来看,政府安排的人来看,其余的,没有人来看她。不从别的,单从这一点,她就看明白了。她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几十年来,汪春兰哪一次生病,看望的人不是排成队呢?
但是她这病得最重的一次,一切都变了。
汪春兰不要那两百万了,史昌庆都不干。两个人发生了争执。
史昌庆说,听说你答应不上告了,想了结这件事?
汪春兰说,对。我想他们也道歉了,同意多补偿一点,虽说和我们说的两百万有差距,但是……
汪春兰!史昌庆说,你是被烧了啊,被烧了啊,你明白吗?
汪春兰说,儿子,我是被烧了,但这一烧,不是烧糊涂了,而是烧明白了。你看看儿子,现在没人来看我啊,人心和人情,不像我们镇里的铁矿,开采几年就没了,人心和人情,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妈在这里,还要永远生活下去,享受下去啊。
够了!史昌庆说,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汪春兰,你相信有这种人心人情吗?
相信,汪春兰说,孩子,我不仅相信,我也劝你相信!我一直教你朝上面读书,但我遗憾没教你的,就是人心和人情……
不行!史昌庆说,汪春兰,我说不行就不行!
汪春兰想法变了,外面却不知道。她的行动毕竟不便,看护她的人被史昌庆反复叮嘱过,所有见她的人都必须要史昌庆批准。史昌庆每天还是代表着她,和一级一级的政府谈赔偿,外面的媒体还是步步不饶,每天在讨伐着政府和几个主要负责人,镇委书记,村长,还有秋田。
有消息绕来绕去传来,说新来的镇委书记要承担责任,即将被降职;当了几十年的村长要被撤职了。
还有秋田,他是最主要的责任者,听说他要被开除公职了。
开除公职?这个消息让汪春兰彻夜难眠,多年前,她为了史昌庆夺了秋田的上学指标,几十年来,不单没还他人情,还要继续让他受连累吗?
这是汪春兰绕来绕去听到的一幕。
秋田在街头的江西煨汤馆附近找到了史昌庆。秋田喝多了,抱住史昌庆不放。
兄弟,你抬抬手,放兄弟我一马,秋田说。
史昌庆很惊讶的样子。
秋田呼着酒气,急促地说,中央要来人了,调查组要升级了,听说这一次又要加重处分。听说我原来已经是开除留用,再一加重,我就被开除公职了。
史昌庆说,是吗?不清楚啊。
不,兄弟,你很清楚,你一清二楚,秋田更加急促地说,我不能被开除,你知道的,我刚有儿子,半岁不到,我开除了,儿子怎么生活?
史昌庆说,我又不能开除你,要开除你的是上级部门,你找他们啊。
找他们当然,当然,说,我一直在找,每天,每天都在找,但是,更大的调查组来了,他们也挡不住,秋田哭起来,兄弟,我只有找你了,你一说没事,说解决满意了,他们就会满意,就会走了。
史昌庆两手一推,说,秋田,我有那个权力吗?
秋田从不远处拿一块砖头过来,因为刚下过雪,砖头上面有一层硬硬的薄雪。史昌庆紧张地后退,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秋田?他以为秋田要拿砖砸他。秋田喝多了,没听见,自顾自地把砖头放在地下,扑通一声跪下。
杜安惊呆了。
兄弟,秋田继续哭,说,兄弟,我现在没有退路了,我有半岁的儿子。我不会说话,让你母亲自焚了,受了伤,我刚才去医院给她磕了三个头,你比她晚一辈,我现在给你磕两个头,给你赔礼。
江西煨汤馆门口围满了人。
秋田额头抵在砖头上。抬起来,磕下去。又抬起来,磕下去。
大家都听到响声没?秋田爬起来问。
没有人回答。
17
杜安努力想做一件不让大家谴责的事,但是努力了几番,才明白那是白搭。在镇政府三楼的长长走廊里,走廊上一只长而硬的木头沙发,沙发对面有一排大盆植物,分别是箭兰、胡叶和大叶子芭蕉。四周是白的墙,墙下面硬沙发上,是身穿红袄子的杜安。走廊的一边,尽头是会议室,史昌庆正在里面和区里镇里领导们艰苦谈判。走廊的另一边,尽头是厕所。会议中间出来上厕所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她。
该干点什么呢?
杜安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合适,才能让大家满意。在大家的眼里,她成了和史昌庆一起向政府要钱的人。她坐在硬木沙发上,从大家的目光,故意的咳嗽,上厕所很响的开关门声能读懂这一切。她第一次来时受到的礼遇一下子没有了,人们一下子都变了。
杜安每天跟着史昌庆,一方面是因为她待在家里无法忍受孤独。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是因为怀孕了吗?是因为父亲走了吗?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这么软弱。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头抵史昌庆的胸部,默默流泪。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很早醒来,一直望天花板,想一些事情,很多很多。
爱她的人都一个个走了。
父亲走了。
扈成走了。
只剩下身边这个人,这个人叫史昌庆,真实的史昌庆。感觉到真实,让她一次一次紧紧抱住他。但是越抱得紧,越让她不踏实。
不踏实的原因是那两百万。
是此前你和你母亲商量的两百万,还是事后你想问他们要两百万?杜安问了几次。
史昌庆每次都不耐烦,说,这有区别吗?有区别吗?
杜安想,这当然有区别,很大的区别啊。
杜安怀了孕,让史昌庆有了一种安全感,很有把握那种……什么呢?这让杜安纳闷。
杜安受不了这些,有几次她要离开,从三楼下到一楼,在一楼的门口望望天空,又折返回三楼。
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只有跟着史昌庆她才觉得心安。
往返了几次之后,她到底受不住了,史昌庆这次谈判太长了,从上午一直谈到下午,在赔偿的数字上双方僵持不下。
杜安最终走到医院去看汪春兰,怀孕让她身体不适,刚走到病房,她身体忍不住,跑到厕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