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到区主要领导那里,区领导把老干局局长喊过去,训斥一顿,受到训斥的局长回来,心情很坏。刚好另一位领导推荐了一位应届毕业生过来,先实习,再留用。老干局长就此下了决心,准备把史昌庆弄走,退回萍水。
局长为此专门和史昌庆谈了话。
老局长也低头在观察盆景里的大蒜。他一面听史昌庆述说他想和杜安结婚的理由——诸如年龄不小,恋爱几年……一类的话,一面观察大蒜。面对一颗盆景里的大蒜,老局长露出羡慕的神情。他已经是硒肺病的晚期,他知道自己熬不过眼前的这几棵大蒜。
你是说,你已经向杜安求婚了?老局长说。
对,我已经向她求婚了,史昌庆说。
杜安什么意思呢?老局长说。
杜安,她现在整天忙着事业,论文,调研,还有,她还想入股一个酒店搞投资,她想再考虑一下,史昌庆说。
你是想让我劝劝她吗?老局长说。
对,我们不小了,我们恋爱也有几年了,史昌庆说。
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老局长起身,在阳台上寻觅,莫名其妙地拿了一把剪子,却发现大蒜的枝叶并不需要修剪。这说明了他的慌乱,也透露出他的态度。
如果杜安知道了史昌庆即将被单位除名,会发生什么?
老局长的剪子在嫩绿的蒜叶中间,寻找不到该修剪的东西。只有他最了解自己女儿这个特点。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知道史昌庆此时的状况比在萍水时更惨,她会立即嫁给他!这是肯定的。
老局长把剪子转来转去,到底在不远处的一株植物上找到了一点该剪的东西,顺手就剪了。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包括杜安,当然史昌庆更是不知。老局长把他从萍水调过来试用,还听他谈论国事和政局,他把老局长当成了知音。他怎么会想到,老局长把他先调到北京,就是为了阻止他和杜安恋爱呢?
只有把史昌庆调回北京,才能阻止他们的恋爱结婚,而不是成全他们恋爱结婚,这看似悖论的做法,反映出老局长对女儿的了解和独到的匠心。
如果史昌庆继续在萍水,按杜安的脾气,说不定他们已经结婚了。
如果史昌庆再次在老干局倒霉,并且连萍水那种境况都不如,他们也很快会结婚。
史昌庆借调来的这一阵,老局长看了杜安,她整天忙着出差啊,调研啊,考察啊……她一点都不着急结婚的事。
在这个空当里,她却在思考着。
杜安不想结婚,理由是什么?老局长似乎明知故问。
我还没想明白,史昌庆说,事业吗?那是一生的事啊。结婚的条件?房子吗?她一直没明说。
房子是不能忽视的问题,老局长似乎找到了一个着力点,轻松一点。
杜安真的在乎房子吗?史昌庆陷入沉思,呆望着几株健壮的大蒜。
房子,房子都没有,说结婚有点牵强,老局长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先说这么一句顶着。
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老局长因为激动,开始咳。他咳得肝胆都出来了,他咳出一片一片的黑绿色片状物质,他把这些片状物质捏在手中,拿在亮处观看。他这个动作震惊了史昌庆,史昌庆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这么威严的咳嗽。
老局长在一片一片咳出来的物质中看到了不远处的生命,时间给他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要在有效的时间里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老局长一生中从没有生硬地让女儿服从过他的意思,他总是给她启迪,让她自己拿主意。忍住自己的好恶,不加入自己的观点,让女儿自己选择,自己判断,是他这么多年的习惯,也是硒肺病——这种很早就知道生命会提前终结的人不得不形成的习惯。他是一个工程兵,因为挖掘山洞,很早就得了硒肺病,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提前离开人世。所以他什么都提早——提早退休不说,更重要的是提早教女儿自己判断,教育她适应独立,独立工作生活的能力。
你工作情况如何?老局长咳完,随口问一句。
我挺好,局里上下,特别是局长,很喜欢我,史昌庆说。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史昌庆知道说错了话。现任的局长是杜安父亲的老部下,他会不给老领导说明情况吗?
老局长刚好今天去找过现任的老干局长,对史昌庆的情况现状一清二楚不说,还在现任局长面前替史昌庆说了几句话,尽管没起作用。史昌庆说的这句假话让他既宽慰又着急。宽慰的是史昌庆没说实话,杜安就不会那么快和他结婚;着急的是,说假话的史昌庆待在杜安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10
汪春兰站在路口,她看见很多条路,和很多个结局。这是她原来的旧房,在绵延的白稚山下。现在,北起大庆,南到广州的大广高速要穿过这里了,不远处的高架桥已经建起,施工队每天都在热火朝天赶工。汪春兰目光压着白稚山,看着正在建设的很多条路,内心一阵恐惧。
她害怕很多条路和路的远处不知终点的结局,她喜欢单一的路和单一的结局。就像她原来的人生,从乡村到镇上,一条路。从镇里到城里,一条路。从农村进入城镇,从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都是一条路。
她一直希望儿子史昌庆也是一条路,不过这条路走得更远更高,小学中学大学,镇里市里北京,员工科长处长,一直走下去。
但是现在儿子史昌庆走烦躁了,他不想沿着他们事先设计的路一直往下走了。他们设计的路,就是上重点中学,到北京上大学,当官,然后娶一个北京姑娘,成为这个国家最心脏城市的人。
汪春兰夜里睡不着。她先是给远在广东打工的丈夫打电话,把大广高速要经过她家老房子的事说了,据村里人告诉她,她那个房子,国家可以补贴十多万元,但是儿子要在北京买房子,要两百万,怎么办?她的丈夫什么办法也没有,只会在电话里叹气。很久很久以后,刚合眼入睡,史昌庆电话来了。
汪春兰,史昌庆说,我忘了给你说一个事情。
汪春兰说,什么事?
史昌庆就把即将离开老干局的事说了。
汪春兰痛苦地沉吟很久,问,杜安和她爸爸知道吗?
史昌庆说,估计暂时还不知道。
汪春兰说,怎么办?
史昌庆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结婚,一结婚,我是他女婿了,调动还成什么问题呢?
汪春兰明白了。她说,儿子,你还是说那两百万吗?
史昌庆说,对。
汪春兰说,妈怕闹出去,脸上挂不住。
史昌庆突然发怒,说,好,好,汪春兰,你要面子,那我滚出北京!我也不回萍水了,我哪有脸回去?我去广东,上海打工,行不行?
汪春兰痛苦地说,好,儿子,妈豁出去,但是,妈就是豁出去,别人也不给两百万,只给你加一点,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顶天了!怎么办?
史昌庆说,那就绝对不让步!如果不行,那就拿上汽油,自焚给他们看,看他们敢不敢!
汪春兰一听,愣了半天,开始抽泣起来,肩膀一挫一挫,声音越哭越大。
史昌庆说,汪春兰,你怎么了?
汪春兰说,儿子,我养你几十年,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说的是人话吗?妈又不是一捆柴,能去烧吗?
史昌庆说,嘿,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真的自焚,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吓他们。
汪春兰继续哭,在电话里抽泣很久,最后说,儿子,妈老了,明年就退休了。妈没有能力了,妈拼了命,只再帮你这一次,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了!
11
汪春兰找个时间,翻找自己的荣誉。她把所有的箱子柜子和书架都翻了个遍,找出了一大堆,然后把那些奖状,奖证,奖牌和奖品一样一样摆出来。她是一个珍视荣誉的人,多年来一直有收藏奖励的习惯。但是因为搬家,还是丢掉了一些。她把这些荣誉用袋子装着,一股脑拎到村子里旧房子里。
汪春兰在堂屋的一面墙上,粘贴自己的奖状。整整一面墙。还有粘不下的那些奖证,就挂在奖状和奖状之间的空隙里。奖牌和奖品,沿着墙,一一整齐地陈列,摆了整整三排。
都贴好排好后,汪春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这些荣誉和奖励发呆。她几乎,不,肯定,年年都是先进,她是有名的好老师,好班主任。优质课,一堂好课,优秀教案,镇级优秀,区级优秀,市级优秀。从民办老师开始,她都是优秀的,一直下来。因为有这些优秀,有这些荣誉和奖励,她比一般的民办教师提前两年转成了公办教师,多加过一级工资。
还有一年就要退休,汪春兰知道,最后一年,从今天开始,她不可能再有荣誉和奖励了。
拆迁一开始,就让这些荣誉和奖励和这所房子一起,都推倒吧。
汪春兰掏出老花镜,戴上,从包里取出一沓子资料,开始阅读。这是她从网上下载的资料,关于拆迁,自焚和相关新闻以及政策。
自焚:自己燃烧自己。有一个网友发上去一种搞笑的说法,说,自焚就是自己把自己当做一捆柴来烧。
汪春兰想到他们说了一辈子的话,教师是一支蜡烛。蜡烛就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蜡烛是自焚吗?
我不配做一支蜡烛,汪春兰想,我没有照亮别人,我的目的只是两百万,一套房子。
汪春兰没有找到汽油,找来一瓶煤油,找了一件不穿的旧衣服,用支架竖在旧房的堂屋里。汪春兰想用这件旧衣服测试一下自焚是怎么一回事。她站在旧衣服架前面,高矮差不多。汪春兰把一瓶煤油倒在旧衣服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过来。汪春兰倒退了两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门虚掩着,有一个村里人过来敲门。汪春兰本来准备点火测试,立即把打火机掖在身后。
汪春兰打开门。村里人说,汪老师,回来了?
汪春兰说,回来扫扫。
村里人说,晚上请你在我们那里吃饭,好吗?
汪春兰说,谢谢谢谢,我马上走了。
汪春兰关上门,把门栓插上,屋子里变得黑暗起来。两边的厢房都有小窗户,射进来一点白光,反而更衬托了堂屋的黑暗。
汪春兰重新站在旧衣服架前面,伸出胳膊点燃。屋子里亮起来。很快火熄了。汪春兰心里说,你抖什么,还没开始呢,你手都这样抖,真正自焚那天,你怎么办?
打火机再次点燃,屋子里又亮了,不过火苗很小,打火机的气显然不足。火苗炸了一下,在黑暗弥漫的四周,鬼火一般。汪春兰这一次稳住手臂,气沉丹田,一点一点把火苗往身边移。
什么才是最合适的距离?汪春兰想。这个距离,既要吓退拆迁人员,又不要真的烧到自己,这个距离,越逼近,越令周边的人惊讶和尖叫越好。
近一点,再近一点,汪春兰心里说,未必你汪春兰真的是一捆柴?未必真的像狗一样,有九条命吗?
轰的一下。
汪春兰突然后退,眼看着旧衣服上迅速窜满的火苗。满屋子都亮起来。黑烟冲挤,向上,向四周滚动。
汪春兰惊呆了,仿佛烧的不是旧衣服架,烧的就是她本人。
她的泪水止不住。泪光中,火苗逐渐变小,变没有。一点一点,火星跳跃,消失。泪水却不会消失。
都烧完了,汪春兰也瘫软在地上,歪在一堆奖证面前,放声嚎哭。
12
史昌庆去找扈成。
他去找扈成的路上,北京已经下起了雪。他去找扈成的路上,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汀祖虽然没有下雪,但也寒风凛凛。他去找扈成的路上,汪春兰已经站在自家老房子的屋顶,和负责拆迁的秋田他们对峙起来了。
史昌庆去找扈成的路上,接了三个电话,没接三个电话。
第一个接的电话是秋田打来的。秋田说,史昌庆,你妈站在房顶上,拿一瓶汽油,要自焚了,你快劝劝她,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劝住她。
史昌庆没有停下步伐,说,知道了。
第二个接的电话是一个亲戚打来的。亲戚说,快给你妈打电话,她看来真的要点火了。
史昌庆没有停下步伐,说,知道了。
第三个电话是史昌庆的父亲打来的。父亲说,儿子,你妈问政府要二百万,我们那房子值二百万吗?现在只有你能说服你妈,你快点打电话,再不打电话,真的要出事了。
史昌庆到达扈成的办公楼下。
史昌庆到达扈成的办公楼下的时候,站在房顶上和拆迁队伍对峙的汪春兰感觉到了恐惧。所有的设计和预演都没用上。对面的人没有被她吓退,也没有立即答应她的条件。她的面前都是人,拆迁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她突然明白了,事情没有她和史昌庆预想的那么简单,她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个庞大得令人绝望的东西。
她向更远处看了一下,大广高速这一段只剩这一截,马上要合拢了。
上面交叉着很多条路,和很多个结局。
汪春兰把手机从口袋掏出来,给儿子打电话。
第一次,通了,电话没接。
第二次,也通了,电话没接。
汪春兰在打电话,很多人看到了希望。秋田和汪春兰的丈夫都分别爬上梯子,但是快接近汪春兰的时候,被汪春兰厉声喝住了。
秋田说,我刚才给史昌庆打了电话,汪老师,不管怎么说,你该为史昌庆考虑考虑。
汪春兰的丈夫说,我刚才给儿子打电话了,不管怎样,你该为儿子考虑考虑吧。
这么说,儿子知道她站在这里了?
汪春兰这么想着,再次给史昌庆打了一个电话。
史昌庆还是没接。汪春兰明白了,泪水流下来。
史昌庆没接电话,他已经找到扈成办公室了。他本来是找杜安说结婚的事,但是杜安这一阵天天在扈成这里,他天天见不着,这让他心急如焚。今天杜安连电话都关机,他就找过来了。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其余的经理们看看扈成挥手让他们走,各自回到自己办公室。
杜安在哪里?史昌庆问?
我不知道,扈成很冷地回答。
你想干什么?史昌庆看杜安的确没在这里,问。
扈成不回答。
你一个地产佬,你开酒店干什么?你开酒店,你开到北京干什么?你开到北京,你邀杜安入股干什么?
扈成说,你管得着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史昌庆说,你这种手法你骗小孩子,你骗杜安可以,你别想骗我。
扈成说,好,史昌庆,我不骗你,我喜欢杜安,我爱她,听明白了吗?
史昌庆一拳挥过来。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扭打,部门经理们都跑过来准备劝架或帮扈成。扈成说,都不许帮忙,看我跟他打。
史昌庆身体高大健壮,扈成早年是红黑两道混的人,两个人扭打一气,都累得气喘吁吁。部门经理们看不过眼了,过来扯开两个人。有认得史昌庆是杜安男朋友的,赶紧推他走。电梯一直忙,几个部门经理把史昌庆推到人行楼梯。
人行楼梯没有灯,黑糊糊一片,史昌庆一屁股坐在楼梯的阶梯上,大哭起来。
13
等你想说爱,却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气喘吁吁了半天,扈成从地上爬起来。通过打架来说出爱,未必不是一种方式。我喜欢杜安,我爱她。这话一旦出口,就如溃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扈成拎起大衣朝门外走,外面的电梯一直叫不下来。扈成等不及。他调转头顺着刚才史昌庆坐过哭过的人行楼梯往下跑。好在只有八楼,楼层不是太高,几个飞快的旋转之后,他就落到了地面。外面下了一层薄雪,一哈一股白雾。扈成在一股一股哈出的白雾中急速往外跑。场院有点滑,他差点滑倒几次才跑到车棚。启动汽车。他的手一直在抖动。
他去找杜安。他要当面给她说,我爱你。
一定要当面说,说出声来,说出很大很清晰的声音来。
扈成原来的女朋友,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听不到这句话。他们相恋了五年,同居了四年。他们一起帮别人开铜矿,开得正好,他们的老板和相邻铜矿的老板为争夺铜矿资源发生了枪战,被乱枪打死。他被女朋友用衣柜藏着,捡了一条命。后来女朋友坚决不让他开矿了,他转行搞地产。搞地产,大片大片搞地,没有政府官员支持行吗?他和一个官员玩得兄弟一般,直到官员出事被抓,他逃亡广西。从广西赶回铜都找关系救官员那天,女朋友不同意,但他执意要行,回去后就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