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后的丰盛酒宴上,杜安见到了这个镇里的头面人物和精英。酒桌上大家相互喊“老俵”,原来整个汀祖镇四百多年前都是“江西填湖广”的时候移民搬迁而来的。然后他们相互之间大碗喝酒,一碗一碗。
其中最厉害的是秋田。他已经微微发福,现在市交通局的一名科长,经常四处检查,顿顿有酒。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他给杜安敬酒,说,你知道吗?当年一个上黄冈高中名额,两个人竞争,史昌庆争去了,要是我争去了呢?现在和你谈恋爱的,会不会是我?
一桌人大笑。
最后赶来的是新调来的镇委书记,个子不高,说话也不快。他刚刚处理完一个小型钢厂的职工死亡案,又接到一个矿山上的非法集资案,刚刚上任,他每天都要花一大半时间处理麻烦事。
众人把他安排在主位,和北京来的贵客杜安坐在一起。
酒席喧闹中,他得知杜安的研究方向是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发展,非常高兴。
我在任几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转型,他说,我们的矿开不了几年了。我们要想让这个镇继续活下去,那就得做些什么;如果我们想让这个镇就此死去,那就继续开矿,其他什么也别做。
7
从汀祖回来不久,杜安就跟父亲开了口。
窗台下有很多盆充满生机的植物,在离窗台不远的书柜附近,杜安的父亲——已经退休的杜局长正在看书做笔记。在杜安看来,父亲也是一盆植物,并且比其他盆栽植物更充满生命力。因为他不是长在盆子里,而是多年来一直生长在坚实的大地上。
杜安换上拖鞋走进书房,悄悄去摸这根老植物的胡须。这是父女多年的默契,也是一种暗号。
老局长一边享受天伦之乐,一边问,有什么事情求我吗?
杜安趁机把史昌庆调动的事说了。
老局长说,他当初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呢?
杜安说,我们那一届,留北京的都是企业指标,要公务员的只有江西萍水。
老局长说,为什么他非要当公务员?
杜安说,我也没搞明白。
老局长说,你要和他结婚吗?
杜安迟疑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杜安简单地说了一下史昌庆的处境,遭遇和家庭状况。
老局长久久没说话,植物一样静坐良久,问杜安,一个人为了当一个公务员离开你,你认为他是爱你吗?
杜安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想明白。
杜局长打了一个电话给江西一个老战友,老战友又一个电话到萍水。四个电话以后,史昌庆的基本情况出来了。
史昌庆分到萍水以后,开始是一位市长的秘书,正像杜安说的,努力上进。但是有一件事,让他倒了霉。
萍水是著名的红色旅游区,因为毛泽东、刘少奇等名人在那里战斗过,现在很多领导人都还去。有一位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大领导到萍水去,不单旅游,还关心产业转型和循环经济。在考察的时候,他问了一个专业问题,尽管当地领导准备很充分,还是答不上来。在一旁当秘书的史昌庆却答上来了,他为此还得到首长的表扬。
按照常理,这是一次才能的展示和人生的机遇。史昌庆也因此和那位首长的秘书联系上,经常电话信息往来,但是市里个别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却很不高兴,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到湘东区去了。
杜安说,他做得对还是错?
老局长说,这个要看具体情况,每个人都有向上的力量,这样我们的生活才越变越好,但是,向上和规则之间往往存在矛盾,不打破规则也不行,过分打破规则,又是一种破坏性力量。
杜安说,他其实当初也有一些机会。我们的导师和国家发改委一位副司长是同学,那位副司长经常委托我们做课题,有一回导师让史昌庆进了课题组。史昌庆很努力上进,得到副司长的认可和肯定,也就找理由经常来往。后来导师就不高兴了,把他调出了课题组。
老局长说,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建议你再想想。
杜安说,爸爸,不用想了。他如果真的结识了那位首长,调到北京,升迁了,我可能会不再和他谈恋爱,但是,他现在落难了。一个在北京读过研究生的人,到那么一个城市,还被贬到区里,我这时候要是再扔掉他,就太不仗义。我不能做那样的事。
老局长站起身,摸着杜安的脑壳,叹口气说,真是我的女儿。
杜安的父亲帮忙把史昌庆调到北京,事情进展得很快。史昌庆回到萍水不久,就接到借调令,先被借调到北京某个区的老干局,借调考察期限是半年。
史昌庆的事安定下来之后,杜安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她必须准备博士论文,她研究的方向是资源枯竭型城镇的转型。她调研了很多地方,东北和西北最多。辽宁的阜新,宁夏的石嘴山,河南的焦作等十几个城市。
调研的现状可以用四个字来表达——触目惊心,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研究者,杜安对很多城市的发展感到担忧。杜安也在调研中受到了很大的教益,而这些知识在平时的书本和课堂里,是无法学到的。
她每到一个城市,都结交一批朋友。这些朋友不分档次,不分学历。对于一个资源型城市来说,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物件上,都有资源的痕迹。她留下他们的电话或QQ号码,通过电话或者网络,继续追踪着这些地方的一切。
大部分都有共性。
比如,一个城市的矿老板搞非法融资,当地很多人入了股。大家都认为,矿老板有那么大一座矿,再怎么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加上新闻上不断传说的矿品涨价信息,让每个入股的人都做着美梦,等着拿高额利息,结果矿老板却跑了。他的所谓富矿,早已开采成空壳。
再比如:一个矿老板下面的工人,得了癌症。矿老板不让他再上班,他一定要坚持上班。矿老板无奈和他签了协议,意思是他本身有重病,死活(除工伤事故外)与企业无关。结果某一天死在岗位上,家属来闹事,他拿出协议也解决不了问题。政府和群众,都逼着他承担补偿。
如果你在一个资源型城市搞调研,几乎每个人都痛斥矿老板,痛恨污染,赞成和拥护转型,但是真正执行起来,也可能每个人都会成为阻力,这就是社会的复杂性。
在杜安调研的十几个城市中,大部分都没有转型成功,大部分都在等待中央或者政府的补偿政策。找关系找上面多要一点补偿,是他们最大的动力。最困难的是各种复杂的关系介入,还有一点,就是转型发展涉及到个人利益,比如土地流转和动迁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反对转型。
按照惯性缓缓地每况愈下,逐渐地被惯性慢慢侵蚀。城市,乡村,人,都在其中。
除非有那些特别的人,要么,是特别的事件。
那些转型成功的城市,比如铜都,还有焦作,都流传着一个个知名的能人故事。这些能人一般是高级官员或者大老板。他们的远见卓识和奉献精神改变了一个城市,也为这个城市的后代所记忆和传颂。
春苗和豆豆现在是杜安的知心网友。
有一回杜安在网络视频上看到了春苗自残。
春苗拿着刀片,在自己的手臂上一道一道划,血球子一颗一颗挂在皮肤上。豆豆站在旁边,显然已经习惯了春苗的举动。
杜安在视频里大声喊:豆豆,你在干什么?把她刀片夺了啊。
豆豆说,杜安姐姐,你让她划自己几刀吧,如果不划自己几刀,她憋得难受。
杜安说,春苗,你有什么东西憋得难受?你有什么委屈吗?说给姐姐听听。
春苗问豆豆,我有什么委屈?我不缺钱用,我父母又没离异感情受伤害,我怎么就不舒服?
豆豆说,她的处女身子献给了满身油烟的厨师班的家伙,她不舒服。
杜安说,为一个男人,值得吗,春苗?
春苗说,杜安姐姐,别听她胡说。
血球子一颗一颗亮晶晶地排列着,像遥远的草莓果。为什么?为什么?……杜安一个问号一个问号在屏幕上打。
我们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我们从此丧失了上大学的机会,我们只能在职业中专学就业的基本技能,豆豆在大屏幕上回复。春苗也在看着屏幕。
不上大学怕什么?杜安在屏幕上打,学一门基本技能,照样快乐地生活。
我们想嫁一个有钱人,但是我们看来不行了,我们两个人,相貌都长得平平,豆豆继续。
杜安说,非要嫁有钱人吗?有钱人年龄都大了,正在奋斗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好呢?
春苗在视频里说,那我们忍成黄脸婆,嫁的这个人要是没富起来怎么办?
豆豆说,对,那我们一辈子都押进去了。我们回到家乡这个小镇,气就不打一处来,除了几个矿老板,谁富了呢?所以,我们十有八九,要嫁一个穷人,就像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春苗说,我们比他们都不如,他们还有个田种,还有工厂,我们现在,田都进污水了,工厂都垮了。
豆豆说,我们不想出去打工,在外面受人欺辱。我们不愿意到外面当“小姐”。
春苗说,对,打死也不当“小姐”,我们再穷也不挣那个钱。
豆豆说,我想回来干,但是我们能干什么呢?杜安姐姐?
杜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8
扈成开的概念型酒店让杜安觉得眼前一亮。
酒店的位置设在铜都市政府和几个银行之间,基本上是白领出入的位置,所以酒店的定位人群就是白领工薪消费。值得一提的是菜品,扈成专门开发那种稀有物产,比如黄山上的蔬菜系列。这种城市的稀有物产,对于产地来说却是平常。因为无法大工业生产,特别的原生态。也因为产品的数量有限,限制了酒店的规模。
但是这种不太大的概念型酒店却让杜安特别喜欢。干净,整洁,规范,流程化,来的客人都是白领阶层,大都有很高的素质。说话轻声细语,不像某些大型酒店充满了官阶的生硬冷冰,也不像某些大众酒店充满了喧闹和酒气。这种既有品位对几方有利又赚钱的事,多好呢?
但是扈成却不是太满意,他找杜安这位教经济的老师请教。
我原来是一个地产老板,地产嘛,三年不搞一个盘,一个盘子搞下来,利润就是上亿元,一个赚过上亿元一个盘的老板,你让我搞这种小酒店,对我是一种折磨,扈成说。
怎么是一种折磨呢?杜安问。
主要是钱,扈成说,每天会计跟我汇报营业额,都是几千几千,只要超过盈亏持平点,就高兴得不得了,但是我听都懒得听。
杜安想起来汀祖镇,大量的土地荒芜着,农民们都出去打工,镇里村里,无论怎么大会小会,无论怎么样劝说罚款,都见不了效。如果没有经济作用,硬逼农民种田是不见效的。经济账每个人都会算。
对于扈成来说,也是在转型。转型不赚钱,谁都不愿意转。
杜安和扈成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这也是她研究的领域之一。成本计算,产品原产地的物料采购,运输流程和耗损,制作流程和耗损,都算过了。杜安得出结论,这种类型的酒店在一个城市做大是不可能的。要想赚大钱,必须能复制,走连锁的道路。
这又带来一个新问题。对于扈成这种传统的靠一个一个单一项目起家的老板来说,有复制的经验吗?有连锁的知识和管理水平吗?
一个生意人转型,涉及方方面面。对产品的重新熟悉,对管理的重新学习,关键的环节,是对战略和营销模式的重新定位。
杜安帮了扈成的大忙。既然要复制,战略就要差异化,理念口号就要响亮,营销就要模式化。杜安有的是理论,扈成有的是实践,他们还一个一个请教有连锁经验的人。一段时间以后,一个成形的扩张方案出炉了。
你想干什么?
整个酒席上,史昌庆几乎没怎么说话,听杜安和扈成谈概念型酒店,谈在北京如何复制第一家酒店。他们选择了一家概念型小酒店进餐,边吃边谈。谈到中间,杜安去上厕所的空当,只剩下史昌庆和扈成两个男人单处的时候,史昌庆劈头来了一句。
你想干什么?
扈成一下子愣住了。
扈成想回答,我想在北京复制一个酒店啊。但是他明白,史昌庆问的并不是酒店。
你想干什么?
扈成也问自己。
吃完饭后,扈成在北京的街道上散步,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一遍一遍的自问自答。
你想干什么?
我想开酒店。
对于一个曾经挣过上亿元项目的人来说,想开小酒店,是真的吗?
那我想开连锁型酒店。
对于一个想开小酒店的人来说,选择北京干什么呢?
北京是首都,不,北京是一个商业制高点。
北京这么多酒店,开一个小酒店,不是一颗沙子丢进盘子里吗?
走在大街上,反反复复问这么几次,扈成心里面渐渐明朗了。
在去萍水的那天下午,当时还不知道是去萍水,但是不管杜安要他去哪里,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发,扈成,你想干什么?
在铜都,宁愿注射氨基酸也陪着打针,扈成,你想干什么?
现在,要把酒店开到北京来了,扈成,你想干什么?
扈成一直想回避却又一直在努力接近的问题,被史昌庆这么劈头一句,一下子豁亮了。
我爱她,扈成在街头站住,告诉自己。
9
我们结婚吧。
在一场激烈缠绵的性爱之后,史昌庆搂着杜安,在她耳边温柔,清晰地说。
结婚?
杜安斜躺在床上,通过史昌庆的后脑勺往前看,她看到了一盏台灯。这盏台灯从高中时就开始跟随她,一直是她的夜间温暖的伙伴。她没有回答。等史昌庆睡着之后,她起身坐在台灯前,思考史昌庆说的结婚问题。她忽然心里很空,空得像一个巨大的苍穹。
我要结婚了吗?
这是自己的单身宿舍。床上睡着了的男人是自己的男友。环境很安静,夜晚很孤寂。桌上有一盏台灯,内心像一个巨大的苍穹。台灯被她看着,一会近一会遥远得像银河里的一颗星,一会小得就像点在自己的内心里,在巨大的苍穹下面,微微亮着。
我要嫁给这个男人吗?
想到结婚,杜安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甘,至少,还有一些事情不清晰。杜安想到那场性病。
其实,照样很简单,随身挎包夹层里的手绢一化验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但是杜安明白,无论绕来绕去做什么事,那件事她永远不会去做。
在延伸加长的宽大阳台下方,摆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面的盆景里,栽种着几棵健壮的大蒜。在一个井井有条,精打细算的城市里,在延伸的阳台上栽种蔬菜,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方法。茶几的两头,一边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史昌庆,一边是六十多的退休老局长——杜安的父亲。
人与植物的精气之神截然相反。本来长得并不牢固,只有几铲土几块石头的盆景里的大蒜,此刻异常健壮,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在盆景这份天地里,大蒜现在就是大树,是少量土壤,水和石块的核心,接受他们的拱卫。而本来该健壮的青年史昌庆,在礼貌俊朗的外表下面却隐藏着一颗焦灼的心。
即将被老干局辞退的史昌庆,现在正低头观察大蒜。
事情是这样的。在老干部中间,有一个退休的司级干部,这老干部曾经培养过一个年轻人,现在是一个很大的官,这大官感恩他,逢年过节都过来看望,这成了该老干部骄傲的资本。该老干部因此干什么事,比如打牌啊,娱乐啊,旅游啊,都是超人一等,在老干部中间很不得人心。老干局的人也都不愿沾他,得罪不起的时候,尽量应付和躲避。史昌庆却深受该老干部的喜欢,给该老干部服务的时候格外殷勤到位,但因此得罪了另一位老干部。另一位老干部原来工作时两人就不和,因此讨厌该老干部经常不来参加活动,偶尔来一次,看到史昌庆对该老干部的模样,找个小事故意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