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情还得按部就班地进行。
联合国秘书长苏秦非常尽职尽责,他派人把合同送到秦惠文王手里,严正警告他,不要和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六国过不去,不要站在绝大多数六国人民的对立面,否则数以千万计勤劳、勇敢的六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秦惠文王手捧合同,那叫一个感慨良多:什么叫后悔莫及,今天才叫后悔莫及。当初苏秦求上门来自己不屑一顾,现如今,人家成事了,开始警告寡人了。
报应啊,报应。
麻烦的是这样的警告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有实实在在威慑力的。
六国真要一条心的话,不要说一个秦国,两三个秦国也给灭了。
所以,对六国之盟,不可等闲视之。
有一个人却等闲视之了。
公孙衍。
公孙衍宦海沉浮几十年,没明白别的道理,只明白一个道理:人心似水。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人心了。
人心似水。
水无形,人心也无形。
水千变万化,固态、气态、液态,都可幻而化之。
人心也是这样,昨天可以热烈拥抱,惺惺相惜、热泪盈眶,今天就可以捅你一刀。
所以公孙衍不相信合同。
人心似水。
合同也就是废纸一张了。
公孙衍告诉惠文王,六国之盟其实很好破。没别的,先把赵国打了再说,我们打赵国是佯攻,目的是打击敢于出头救赵的国家。楚、齐、魏、燕、韩五国离赵国有远有近,他们不可能同时出兵,我们狠狠打击一两家敢于先出头救赵的国家,其他诸侯国就会害怕、观望,就会作鸟兽散,这样一来,六国之盟就不存在了。
惠文王点头了。
他觉得公孙衍说得有道理,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尤其是抓住了——人心。
但是张仪摇头了。
这是难与人言的摇头。
他不是反对公孙衍的观点。
相反,他挺赞赏公孙衍的观点。
却只能藏在内心里,不能说出来。
因为他欠苏秦一个人情:苏在赵期间,他将劝阻秦王攻赵。
现如今,攻赵工程立马要上马——因为惠文王点头了,所以张仪必须要阻止工程上马。
他仔细过滤公孙衍刚才说的那一番话,终于过滤出一个“漏洞”:楚、齐、魏、燕、韩五国离赵国有远有近,他们不可能同时出兵。
这是想当然了。
如果秦国攻打赵国,那么最可能出现的场面将是韩军从宜阳、楚军从武关、魏军从河外赶来,与此同时齐军渡过清河,燕军则倾巢出动,五国基本上是不分先后赶来增援。如果出现了这样一种状况,秦军将怎么办?
张仪将这一层担忧说了出来,说得惠文王由衷地沉默了。
公孙衍也无可奈何地沉默了。
这种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啊。
不错,人心似水。
但恰恰因为人心似水,所以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在一阵沉默之后,张仪说出了他的锦囊妙计:现在离我们秦国最近的地方是魏国,而燕国地处北方,离我们最远。对于这两个国家,我们应该有所作为。大王可以派特使去魏国,重金贿赂魏王。不管魏王接不接受我们的贿赂,起码离间六国的目的我们是达到了,因为一切都在暗室里发生,其他五国完全有理由怀疑魏王是不是背叛了六国之盟。对待燕国也一样,只不过手段稍有不同,我们找一位公主和燕太子结婚,这样一来,燕国是不背叛六国之盟也难,都成我们秦国亲家了……
公孙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甘拜下风。
对张仪甘拜下风。
不用惠文王作评判,他自己都能够作出判断:张仪的计策,比他先前所出的计策要高明啊。
甚至,比苏秦搞的那一套合纵把戏要高明。
唉,同样玩嘴皮子的,差别还是蛮大的。
这样的时代,注定是张仪的时代了。而秦国成就霸业,将呼之欲出。
对于这一点,公孙衍深信不疑。
惠文王原则上同意了张仪的计策,但是略作改动:把“重金贿赂魏王”改成“重城贿赂魏王”。
惠文王表示,要把在战争中取得的襄陵等7座城池还给魏国,目的就是秦魏两国永结同好。
张仪心里水银泻地一般,觉得自己找到明主了。
惠文王是明主啊,他知道魏王要什么。
重金吗?
错!
应该是土地。
而且是国土。
曾经失去的国土。
只有这样,魏王才会动心,才会考虑要不要遵守六国之盟。
魏襄王果然动心了。
因为他没参与六国之盟,没去过洹水之滨,当然也就不能理解六国领袖的热烈拥抱与热泪盈眶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没那个体会。
准确地说他对当前局势的危急感没有一个正确的判断。他只知道,好处来了。
好处来自秦国——重新拿回襄陵7城是分分钟的事,只要他给出一个许诺。
魏襄王决定给出那个秦惠文王渴望得到的许诺——六国之盟算什么?和7座城池比起来,它轻如鸿毛。
魏襄王这样做是因为他还年轻,年轻到不知道敬畏一些东西。
比如责任。
比如诚信。
不过很快地,他就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代价了——这几乎已成为人间定律。
燕易王也很年轻。
老爸去世之后他最喜欢的一个成语就是乾纲独断。
他乾纲独断地和秦国联姻——不仅高调迎娶了秦国公主,同时礼尚往来,把一位燕国公主许配给秦太子。
一时间两国间敲锣打鼓,喝酒分糖真忙。
十座城池
赵王心寒了。
赵王的心为苏秦而寒。
联合国秘书长苏秦虽然让他从侯变成王,那都是虚的——实的东西应该是六国之盟。
可现如今,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始作俑者苏秦难道没有责任吗?
苏秦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他就是这么总辖六国臣民的吗?现在六国结盟还不到一年,魏、燕两国就哭着喊着投奔秦国而去。如果秦国这时候攻打赵国,他赵王还能指望这两个背信弃义的国家挺身而出,援助赵国吗?
当然挺身而出是一定的,但援助的肯定不是赵国,而是秦国了。
他奶奶的,什么叫有奶便是娘?这就叫有奶便是娘!
苏秦也觉得事态严重。
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失策了。把张仪送到秦王身边,现在看来是双刃剑啊——一不留神把自己给割伤了。
因为这样的毒计,只有张仪才想得出来。
苏秦离开赵国去燕国了。
他对赵王说,自己先去燕国做燕易王的思想政治工作,一定要使燕易王悬崖勒马,回到六国结盟的道路上来。
然后下一个目标就是魏国。
赵王同意了。
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现在赵国,危险大大的,赵国是六国结盟的倡导国,是秦国的第一打击目标。所以维护六国结盟方针一百年不动摇,是当前赵国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这个任务,目前只能交给苏秦去完成。
可苏秦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是走一步看一步。
如果能继续六国之盟,那谢天谢地;如果不能,苏秦就打算在燕国讨生活了。
苏秦一到燕国就被燕易王拜为相国。
他是佩六国相印的人,这个职务,燕易王不能不给。
但是燕易王如此安排其实另有企图。
因为他被打了。
准确地说他的国家被齐国打了。
齐国国君齐宣王说起来也不像话。趁着燕易王老爸燕文王刚死,举国悲痛之际,重兵进攻燕国,还拿走了10座城池。
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直接导致了燕易王投入秦国的怀抱。
人心不可靠,人心不可靠啊。传说中很好很强大的洹水之约在冷酷的事实面前终于支离破碎。
不过,燕易王对苏秦还是抱一线希望——他是联合国秘书长,他要主持公道,他应该为燕国讨回10座城池。
苏秦决定主持公道。
齐宣王却不给苏秦主持公道的机会。
没错,在洹水之滨,齐宣王也是眼含热泪要维护六国之盟的;可在10座城池面前,他的眼睛充血了。
这是欲望之血——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六国之盟,去他奶奶的。
他决定,无赖一把。
对燕国。
也对苏秦。
苏秦开不了口了。他原先打算对齐宣王摆事实,讲道理的。他要告诉后者做人要有良知,要团结,不要分裂,但齐宣王托大而无赖的眼神让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一个成语。
对牛弹琴。
苏秦最终没有对牛弹琴。
而是直陈痛处。
不错。齐国目前是占了便宜。
好大的便宜。
但它失去的却更多。
齐国不仅失去了燕国的人心,与此同时也招致了秦国的不满——燕秦是联姻之国,欺负燕国就是欺负秦国——得10城而结两怨,后果很严重啊。不仅这10城随时可能失去,而且还会再失10城——秦国是谁,秦国是老虎啊……
齐宣王的眼神不再托大而无赖了,而是有了些恐惧。
因为有一个问题他没想到:齐国一不小心得罪秦国了——燕易王也是无耻,好端端的,做什么秦国人的女婿啊,这不自降身份吗?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上看,这是一种狠——为了夺回城池,不择手段。
这样的狠,是齐宣王不具备的。
也是齐宣王感到恐惧的地方。
齐宣王一恐惧,苏秦就放松。
因为命门找到了。
解决10座城池归属问题的命门。
苏秦抓住了齐宣王的恐惧,并把他引导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问题怎么办?好办。只要把这10城还给燕国,齐国就能达到一个目的——结秦燕之欢。大王您不妨想想看,齐国今后有了秦燕的支持,号召天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齐宣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