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大意失苏秦,使得后者跑到赵国去为赵王效力,这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失。
好在张仪来了。
传说中比苏秦还牛的张仪来了,那么从现在起,秦国还怕谁呢?
就这样,张仪一夜之间成为惠文王的客卿——战国时代最大的咸鱼翻身案例就此产生。这是这个时代的传奇之一,也是这个时代的魅力之所在。正是有了这些草根知识分子的精彩出演,战国的江湖剧才能高潮迭起,令人目不暇接。
张仪哭了。
他之所以哭不是因为伤心。
是因为伤感。
不错,伤心和伤感是截然不同的。
对苏秦,他是伤心。
但是对贾舍人,他是伤感。
因为贾舍人要走了,在张仪刚刚成为惠文王客卿的时候。
张仪以为,贾舍人从此会不离他左右,在秦国共享荣华富贵的。
却没有。
贾舍人功成身退。在帮助张仪实现其人生目标之后,贾舍人不求回报地要走了。
他那么多投资,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
这种精神和苏秦的言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苏秦那是什么精神?
那是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精神。
但是贾舍人笑了。
笑得很耐人寻味。
笑得很高深莫测。
因为事实的真相,张仪一无所知。
而现在,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知道了谜底的张仪不再伤感。
而是感伤。
他终于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计。
苏秦的连环计。
张仪感伤的是他始终在苏秦的连环计中却一点没有察觉,到底学艺不精啊。
贾舍人说,他真的不是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
因为资助张仪功成名就的钱不是他出的,而是苏秦出的。
苏秦之所以在相国府冷落他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他飞得更高。
就像鸟一样。翅膀有多大,天空就有多大。
苏秦不希望张仪在他身边刨食吃——不是不帮他,而是太委屈他了。
所以只能是激他。
冷落也是一种激励。
就像温水只能洗脸,冷水却可激人一样,苏秦是不得不如此。
当然苏秦不是活雷锋。
有投资就有回报。他所需要的回报只有一点:在其有生之年,张仪要以惠文王客卿的身份阻止秦国伐赵,以成就苏秦的合纵战略。
这是一种交易。
政治交易。
披着友谊外衣的政治交易。
张仪同意成交。
不成交又能怎样呢?
这样的时代,没有非黑即白的东西。你只能接受一切。接受利益与损害。接受昨天与明天。你只能随机应变,在江湖上闪转腾挪,以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苏秦的舌头很深刻
在得到了张仪的安全保证之后,苏秦开始了他伟大的旅程。
他要凭借自己的巧舌如簧将六国拧成一股绳。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一根舌头要对付六个国家,谈何容易。
但是苏秦出发了。
逆子苏秦已别无选择。他的人生现在只剩下两个字。
说服。
说服一个国君,然后再接着说服下一个国君。
这是他人生的重大意义。
也是这个时代的重大意义。
苏秦来到了韩国。韩国国君是宣惠公。宣惠公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只可惜在列国当中韩国国力并不强,所以宣惠公很有些郁郁不得志。
苏秦一上来就猛夸韩国是个好地方,“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所以韩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兵器制造大国。苏秦说,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多精良武器生产出来,就不能保家卫国吗?凭什么要割地事秦?羞辱啊!都说做人要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可宣惠公您一味跟在秦国国君后面当他的尾巴,我苏秦始终是为您感到羞辱啊……
宣惠公昏过去了。
他之所以会昏过去实在是因为苏秦的话太震撼了!但他很快又醒了过来。宣惠公醒来后很男人,很暴力。他悍然宣布:从今以后,韩国要合纵,要做鸡头,不做凤尾,要和秦国对着干了!
魏惠王则比宣惠公稳重多了。
他对苏秦说的那一套东西很不感冒。说什么“六国从亲,并力制秦,可使永无秦患”。笑话!就这六国间,还打得不可开交呢!前一阵子,楚国不宣而战,占领了襄陵等七座魏国城池。什么时候拿回来,啊?什么时候拿回来?
魏惠王向苏秦发出了质问,就仿佛他是侵略者的代言人一样,搞得苏秦头痛不已。
苏秦当然不会向魏惠王作出保证帮助他把失去的城池夺回来,他只能一遍遍说“向前看,向前看”,明天会更好。
魏惠王最后总算同意向前看了。因为有一个道理他是明白的:敌人越少越好。在这个世界上,只面对一个敌人总好过面对N个敌人。
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苏秦所倡导的去做:全世界被欺负的国家联合起来,共抗强秦。
齐宣王也打算加入这个联盟。
因为苏秦说了一句击中他要害的话:齐国离秦国那么远,干吗哪?上赶着给人家割地,贱不贱啊?再说了,不割地又能怎样?秦国能吃了齐国吗?借他两只脚,他也跑不过来啊……
齐宣王那叫一个醍醐灌顶——是啊,秦国是打不到齐国,自己干吗自轻自贱呢?
他也悍然决定:合纵!合纵!在合纵中有所作为。
楚国是大国了,楚威王的架子也最大。
但是楚威王的架子再大,它大不过苏秦的舌头。
因为苏秦的舌头很深刻。
很一针见血。
苏秦说,大王,不是我拍您马屁,楚国是真的强大啊!方圆五千多里,那叫一个兵强马壮。当今天下,秦国最害怕谁?咱们楚国啊!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这个道理,地球人都知道。所以,大王,您没得选择,二选一吧。“合纵”那就是各诸侯国割地事楚,“连衡”的话楚国割地事秦。您选哪一样?
楚威王笑了。
端着架子笑了。
他觉得这个叫苏秦的年轻人,聪明。
他喜欢聪明人。
愿意按照聪明人的建议行事。
至此,苏秦大功告成。
六国领袖都愿意按照他的建议团结在一起,成立联合国。
而他,无疑就是联合国秘书长。
当联合国秘书长苏秦路过洛阳之时,苏秦家人的舌头不约而同地伸了出来。
那是惊叹。
惊叹苏秦会有这么一天。
惊叹苏秦会有如此大的架势和场面。
二十里地。
二十里地车马不绝,旌旗满天飘扬。
各国使节都跟苏秦屁股后面,随他回赵国。那态度,就俩字:谦卑。
谦卑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苏秦的嫂子。
这个当年不肯为他做一顿饭的女人现在只知道一个劲地朝苏秦傻笑。
那是一种媚笑。
巴结之笑。
所谓世态炎凉,苏秦是又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
苏秦的老母则始终搞不懂一个问题:嘴皮子底下,真的藏着荣华富贵?不都说劳动致富、劳动光荣吗,敢情都是忽悠我们老百姓啊!
苏秦的两个弟弟在把舌头缩回去之后开始翻然醒悟,拿起哥哥留在家里的那些专教游说之术的书,开始头悬梁、椎刺股地苦学起来。
他们也想像苏秦一样,在战国江湖上风生水起一把。
惊天地、气鬼神的合同
洹水已经流了几千年了,流得那叫一个淡定从容。
但这一天,它流得有些心慌意乱。
因为这个世界上几乎有影响的大人物都来了。
除了秦国国君。
他们是来签合同的。
要互相给予对方安全保障的合同。
只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有解决:来的这六国国君,怎么排序呢?
排序问题貌似小问题,实际上却是大问题。
序排得好,各国国君就可以心情愉快地签合同,然后同仇敌忾。
序排得不好,各国国君就会心怀鬼胎,就会不舒服,甚至还会拍屁股走人。
苏秦头痛了。
因为排序问题归他这个联合国秘书长负责。
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要说国家资格的老嫩,楚燕是江湖上公认的历史悠久的老国,而齐、韩、赵、魏都是晚近才诞生的国家。是不是可以把楚燕排在前两位呢?
显然不行。
楚国应该问题不大,有问题的是燕国。
燕国是小国啊。在这样的时代,有谁会把一个小国放在眼里呢?
所以排序的标准只有一个:按照国家的大小或者说实力强弱来排。
强者为王,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
这样一来,苏秦心里有数了:楚齐魏赵燕韩,这是当今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
当然秦国除外。
秦国要是排进去的话只能排老大位置,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一个事实。
位置是排好了,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产生了:官阶问题。
按照周王朝给出的官衔,楚齐魏是王,而赵燕韩是侯。
王与侯毕竟差了一个档次。
在六方圆桌会议上,大家能够坐在一起就应该官阶一致。
苏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以联合国秘书长的身份任命赵燕韩三国国君为王,并且没有通报远在洛阳的周显王。
他忘了。
很多人都忘了。
这是周显王三十六年的洹水河畔,战国江湖的中心在此,不在洛阳。而周显王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使自己面黄肌瘦的脸变得不那么面黄肌瘦,至于其他,他已顾不上了。
一份惊天地、气鬼神的合同就此诞生。
虽然在此后的战国江湖,这份合同没有得到切实有效的执行,但当是时,六王却都是发自肺腑地表示要互相团结起来,一方有难,五方支援,誓与强秦抗争到底。他们彼此拥抱了对方,国不分大小,人不分高矮,他们拥抱得那叫一个惺惺相惜、热泪盈眶。
一个口号就此产生:战国人民大团结万岁!
口号喊得惊天动地,苏秦则在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中抵达了他人生的最高潮: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这比今天的联合国秘书长牛多了,称得上是战国江湖上的共主(秦除外)。
但是这一年,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让苏秦觉得:合纵之策的实施可能有问题。
一件事是:魏惠王死了,魏襄王继位。
另一件事是:燕文王死了,燕易王继位。
魏襄王和燕易王是他所不熟悉的两个陌生人。他们,会拿洹水之盟当回事吗?
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