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卫国有人带信来,说吴母已过世。听到消息的吴起正在上课,只见他仰天干哭了三声,就马上止住眼泪,继续将功课进行到底。
曾参这一回不仅是不可思议,而且是怒不可遏了。见过人心似铁的,没见过人心如此似铁的。他把吴起赶了出去,宣布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重要的是,他告诉这个姓吴的:以后在外面混,千万别说认识我!
吴起昂首挺胸地走了。
战国江湖,其实需要他这样的铁石心肠者。吴起知道,他的春天快来了。做不做曾参的弟子无所谓,只要可以在这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呼风唤雨,那就足够了。他毅然改弦更张,拜师苦学兵法,并在三年后成功上位,当上了鲁国的大夫。
战争说来就来。齐国打过来了。
齐国之所以要打鲁国是因为有一个人心痒痒了。
齐相国田和。
田和的心其实已经痒了很多年了。
因为他不想再做相国。
想做国君。
田和本来也没打算攻打鲁国的,只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始终挥之不去:他坐上王位的时候,鲁国会不会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可能性是存在的。
因为鲁与齐世代联姻。基本上两个国家好得跟一个国家似的。
所以田和不得不出手,趁着他还没搞反革命政变之前,先出师教训一下鲁国,要它在关键时刻老老实实的,别乱说乱动。
鲁国奋起自卫。
自卫需要自卫队长。
合格的自卫队长。
强悍的自卫队长。
鲁相国公仪休向鲁穆公提了一个人选。
吴起。
吴起是公仪休的人。没有他,吴起不能走到大夫的位置上。
不错,吴起是有才。但是这样的时代,有才的人多了,凭什么是吴起而不是别人走到大夫的位置上呢?
所以要有人。
有推荐自己的人。
有罩着自己的人。
这个人是公仪休。
可以这么说,吴起离不开公仪休。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公仪休离不开吴起。
因为在战国江湖,单打独斗永远不可能发达。
不管是在战场。
还是在官场。
公仪休也需要一张网。
一张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个人势力网。
吴起将是网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关于这一点,吴起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出发。
只是,鲁穆公没有反应。
就像下棋一样,鲁穆公使了个停着。
一个有意无意的停着。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吴起不知道。
公仪休也不知道。
但公仪休知道一点:在所有的应招中,停着是最可怕的。
因为它没有给出态度和趋势。这样一来,对手就无法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会疑惑。
和心生惶恐。
鲁穆公终于反应了。
在齐国的部队攻克鲁国的成邑之后。
事实上,不反应也不行了。
因为齐师势如破竹。
鲁穆公向公仪休摊牌:吴起不可用,他是个危险的人。
危险的倒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背后的人。
吴起老婆。
公仪休一下子明白了:吴起老婆是够危险的,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齐国大夫田居的女儿。说起来这田居也是慧眼识珠,早在吴起还没发达之时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他看好这支潜力股。
但是现如今,田居的慧眼识珠让鲁穆公烦恼了。吴起真要做自卫队长,首先政审就通不过啊!没人敢担保他不会里通外国。
公仪休也不敢担保。
爹亲娘亲不如自己的老婆亲。他公仪休算什么,充其量就是个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公仪休一声叹息,觉得可以把吴起从自己的关系网上扒拉掉了。
但是吴起却要有所作为。
吴起总是这样,第三只眼睛看人生。
所以他眼中的人生是别样的人生。
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分辨重要和次要、目的和手段等常识性问题的。
鲁穆公也不知道。
因此鲁穆公根本就对吴起扔过来的一个包袱毫无概念:里面装的是什么?
人头。
人头?谁的人头?
我老婆的。我把她杀了,以释君疑。
……
我要为国效力。我要以实际行动告诉君王,我的眼里只有国家,没有别的。
这是个一灯如豆的深夜。在鲁穆公的卧室里,一个人提着他老婆的人头在信誓旦旦、喋喋不休。鲁穆公什么都不想听了。
因为一个基本的判断已经形成:吴起杀妻求将,不爱家人爱功名。
这样的人,真的可用吗?
鲁穆公鄙夷地笑了笑。他打算弃而不用。
公仪休却向他指出了一个可怕的结果:事情走到这一步,不用吴起都不行了。
因为吴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的赌注是他老婆的人头。没有人赔得起,除非他如愿以偿。否则这个薄情寡恩的人必定会报复。
不遗余力地报复。
他怎么报复?鲁穆公一声冷笑。
走向齐国。
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
可他杀了田居的女儿啊,他还敢投奔齐国?
正可以将功补过。
鲁穆公:这,这未免太过无耻。
公仪休:吴起心中没有“耻”字,只有功名。
吴起如愿以偿地担上了自卫队长。
他知道,鲁穆公怕他了。
没什么,战国时代,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敢杀老婆的。
吴起就是那个敢杀老婆的人。
但是,当上自卫队长的吴起却充满了爱心。
他爱兵如子。
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儿子的那份爱。
同吃同睡同劳动。看见有士兵挑粮的,他抢过担子来就自己一个人往前冲。
更让人泪如雨下的是:有士兵脚上流脓,他扑上去就把脓血吸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整个自卫队队员都被感动得嗷嗷的,哭着喊着要为吴队长拼死一战。
鲁穆公大惑不解,觉得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只有公仪休还认为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只是戴了个马甲,撕开马甲,吴起还是那个吴起,冷酷无情的吴起。功名至上的吴起。
爱是可以伪装的,只要它有价值。这一回,吴起真切地看到了爱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公仪休认识得那叫一个透彻。但他什么都不说,因为吴起已不是他关系网上的一个节点了,他犯不上为这个白白花费自己的力气。
一个巨大的阴谋如影随形
田和是个自信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自信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是,田和太自信了。
他嘲笑了吴起。
田和之所以要嘲笑吴起是因为有人向他报告,说吴起和士兵们同吃同睡同劳动。田和听到这里就笑了。
因为吴起的所作所为违背了他心目中的领兵之道: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
最重要的一点是,吴起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一来,还怎么带兵打仗呢?
田和便很轻视他。
轻视的最高境界是同情。田和心中有了收编此人的想法。于是他派了一个叫张丑的人前去劝降。
当然,劝降是需要前提的。田和的前提是:吴起究竟有没有杀老婆?因为全世界都在疯传吴起杀妻求将的故事。
这个很重要。再怎么着,他老婆也是田氏贵族之女,不能说杀就杀。
但是吴起轻描淡写地否认了。
在来访的田和使者张丑面前,吴起看上去懦弱无比。他说自己这一生,总是被人误解。所以他最大的人生追求就是正儿八经地被人正解一回。
吴起说这番话时他营房上的烛火摇曳不定,看上去那叫一个孤苦无依。于是张丑就替田和把底牌摊开了。他希望吴起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富贵前程。
吴起果然看到了,因为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吴起答应,阵前倒戈。
张丑放心地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如影随形。吴起率部紧随其后,这支部队充满了隐隐的杀机。这杀机张丑没看到,出营迎接他们的田和也没看到。
悲剧就这样酿成了。吴起式的杀戮在田营中铺天盖地地展开。这是一场感恩式的杀戮,吴起此前施放的那些小恩小惠在此时收获了巨大的回报——士兵们个个以一当十,杀得田营里血流成河。田和、张丑最终大败而逃。
吴起因此战功成而被鲁穆公封为上卿。自此,吴上卿不再带自卫队员了,再也没有人看到他和士兵们同吃同睡同劳动的动人场景。吴起依旧是那个薄情寡恩的吴起。好在这一回,鲁穆公也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的鲁穆公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说什么。
张丑又来见吴起了。
偷偷地。
态度也比较谦卑。
的确,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张丑再也摆不出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吴起做谆谆教诲状,吴起也不会再侧耳倾听。他只是莫测高深地看着他,心里奇怪这个人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再来。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张丑是带着礼物来的。
厚礼。
黄金若干,还有两个美女。
吴起莫测高深地收下了。
吴府里的烛火同样摇曳不定,只是这一回,张丑看到的不是孤苦无依,而是莫测高深。
张丑出门的时候,吴起漫不经心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回去告诉你们的相国,只要齐国不侵犯鲁国,鲁国是不会进攻齐国的。
张丑笑了。因为他终于发现吴起也犯了与田和同样的毛病:自信。
几天之后,一个流言传遍鲁国,说是吴起接受齐使的贿赂,和齐国暗中勾结。
吴起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张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吴起甚至从中看到了田和的笑脸,阴险的笑脸。
当然,光是有流言倒还不严重,严重的是鲁穆公对他起疑心了。
吴起麻烦就麻烦在,他不能将自己摘干净。
因为他确实私下里见张丑了,也确实接受了齐国的贿赂。至于自己说了些什么,便无关紧要了——逻辑推理将把他推到一个阴险的境地。与此同时他做人一以贯之的冷酷风格则从另一个角度将他逼到那个阴险的境地。
吴起不得不出逃了,因为鲁穆公已公开发话: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而他曾经的保护伞公仪休则向他遗憾地耸了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吴起亟亟如丧家之犬般逃到了魏国,连那两个美人都没带。事实上那两个美人也不愿意再跟他走了。因为他们的想法都一样:一生跟着荣华富贵走,不跟别的什么玩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