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羊走了,去做灵寿君去了。他将拥有一个寂寞的晚年。在往事的层层覆盖之下,他将老成须眉皆白,不再过问任何世事。
但世事依然一地鸡毛。
魏文侯依然要为那些鸡毛烦恼。
比如——谁来守中山,这个魏国的北大门。
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太子击身上。他希望这个魏国将来的掌门人能当此大任。
守魏国者必先能守中山。
太子击本人对于这一点倒是自信满满,虽然有人很快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田子方。
田子方曾经是个草根知识分子,后被魏文侯发掘出来,作为谋士养着。田谋士很傲,每天坐在他那辆破马车里东游西逛,基本上不务正业。
但魏文侯依旧对他尊敬有加。
很多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魏文侯什么都不说。也许他只要一个礼贤下士的虚名;也许魏文侯养士千日,意在用士一时。没有人知道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太子击也不知道。只是因为老爸的态度如此,他对田子方也就很尊敬。
田子方却对他不尊敬。
当时的太子击刚从魏文侯那里出来,刚上马车准备要走,远远地就看见田子方坐着他那辆破马车赶过来了。为了表示对田谋士的尊敬,太子击立马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旁双手垂拱,那态度可谓毕恭毕敬。
田子方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昂着头傲然离去。
太子击受不了了。
见过狂傲的人,没见过如此狂傲的人。他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太子击追上前去拦住了田子方,并抛给他一个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是富贵者骄人还是贫贱者骄人?
没想到田子方回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当然是贫贱者骄人。自古以来,哪有富贵者骄人的道理?太子不妨想想看,做国君的骄人,社稷不保;做大夫的骄人,宗庙不保。楚灵王以骄亡其国,智伯瑶以骄亡其家,那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啊!但是贫贱者就不一样了,因为贫贱者一无所有,不怕失去。事实上也没什么可失去。无求于人,无欲于世,哪怕做错什么事,大不了还是贫贱者。所以说贫贱者可骄人……
太子击听得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这些谋士们如此尊敬,敢情他们肚子里有货啊!
魏文侯对田子方给太子击“上课”的事一点都不惊奇。
因为他知道,太子击“上完课”后再去守中山,心态就不一样了。如此一来,中山也就更容易守住了。
对他来说,守魏国也是如此。
基于这样的考虑,魏文侯招揽这些草根知识分子的目的就是来给自己上课。
只有让他们经常地给自己上上课,他才能在众多的国君中快速出位。
战国时代,不出位者出局。这个道理,魏文侯比谁都明白。
所以,他欢迎有人给他上课。
那个叫西门豹的人就给他上过课。
当时的西门豹正在一个叫邺都的地方当市长。
说起来,邺都市长不好当——太危险了。邺都位于上党与邯郸之间,处在韩、赵的夹缝中。
更要命的是北方的燕国,经常南下骚扰一下。邺都就成了它的重点骚扰对象。
所以在魏文侯的心目中,有两个地方是不放心的。一是中山;二是邺都。
好在中山有太子击亲自坐镇,太子击又是在洗完脑之后赴任的,魏文侯还不是太担心。
他担心的是邺都。
是西门豹。
在他眼里,西门豹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他不能不多操点心。
但是操心的结果却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西门豹疯了。
据内线向魏文侯报告,军事重镇邺都仓库里空空如也,武器也是少得可怜。西门豹整天悠哉游哉,一点都不操心的样子。
看来这个人真的是疯了。魏文侯决定,和这个疯子进行一次对话。
最后的对话。
换人对他来讲已是不二选择,再不换人,邺都完了,魏国也将岌岌可危。
但是,魏文侯最终没有换人。
因为西门豹给他上了一课。
西门豹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一个真理:王者藏富于民,霸者藏富于军,只有亡国之君才会把粮食藏进自己的仓库里。而他,不愿意魏文侯做亡国之君。
对于西门豹的说法,魏文侯刚开始只表示谨慎的信任。
在这个世界上,说大话的人多了,魏文侯只相信一个道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西门豹于是就向他实践了一把。
实践的结果让魏文侯大开眼界:因为人民赶来了。西门豹两通鼓后,人民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拿着武器、推着粮食赶来了。一支雄壮的军队瞬间形成。
西门豹继续上课:燕国垂涎邺都久矣。在此情况下,如果我们高调武装自己,势必会让敌国增强警惕性,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相反的,我们藏富于民,藏富于军,就可以蒙蔽他们,我们再择机出其不意地攻击,胜算就很大了。
课上完了。魏文侯却伤感了。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乐羊。
原本智商不高的西门豹进步这么大,都是乐羊熏陶的结果。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西门豹终能独当一面了。
只是乐羊……
在战国的晚风中,杰出的君王魏文侯忧伤地想起一个人,那心情,真叫一个怅然若失。
但是,仅此而已。一切无可变更。
他也不愿意再去改变什么,而只愿意自己被改变,被继续改变。
以上课或洗脑的方式。
魏文侯被再次洗脑
这一天,魏文侯被再次洗脑了。
在箕季家里。
箕季是他的臣下,但更多的时候,箕季是一个哲学家。
他把生活过得像哲学一样耐人寻味。
这样的生活也许是有诗意的,但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沉重的。
不过,箕季喜欢。
魏文侯也喜欢。
因为他经常在这里找到生活的真谛。
还有治国安邦的道理。
这很有用。
只是今天的箕季家很不正常。因为魏文侯看到,箕季家岌岌可危。梁柱倾斜得厉害,都快倒了,箕季还不叫工人来修。对于魏文侯的疑问,箕季给出的回答是——现在不是修房子的时候。
当然箕季对梁柱的倾斜不正还是很重视的,他认为这的确是需要注意的事情。
接下来,魏文侯的侍从大惑不解了。
因为他们吃不到桃子。
箕季家的大院内一棵桃树正硕果累累。魏文侯的侍从很想吃,但够不着,便一个劲地跳起来要去摘它。就在这关键时刻,箕季大声呵斥了他们。
箕季呵斥得如此大声不仅魏文侯的侍从脸红了,连魏文侯的脸也红了——不就几个桃子吗?至于搞得像抓小偷一样吗?
哲学家箕季却古板得很。他叫来园丁,爬到树上去把桃子摘下来给魏文侯的侍从吃。魏文侯的侍从吃着如此大费周章的桃子,那叫一个百感交集。
更加百感交集的事发生在吃饭时。国君在自己家吃饭,箕季竟然什么都不准备,只以黑米饭和两个农家菜应付了事。箕季的怪诞让魏文侯的侍从大惑不解。
但是魏文侯很快就有所感悟。在回宫途中,他把自己的感悟告诉了侍从:
一、箕季不修房子,是在教我农作期间不可征用人民的劳役;
二、箕季重视梁柱的倾斜不正问题,是在教我上梁不正下梁歪,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
三、他禁止你们由下往上摘桃子,是在教我要防止有以下克上的行为;
四、吃饭时不作特别招待,只提供给黑米饭,是要我认清民间的疾苦。
就这样,魏国一代国君魏文侯同志在无数次主动与被动的洗脑中,让自己迅速地脱颖而出,也让魏国迅速地脱颖而出。与此同时,一个叫吴起的人开始靠近他,并把自己的命运和魏国的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魏国在吴起时代,终于如日中天了。
吴起的心很硬
很多年前,在卫国的天空下,吴起发现自己活得很窝囊。
因为母亲老是骂他。
当时的吴起正青春年少,将一把剑舞得虎虎有生气。但是吴母却老是叹气。
很显然,她不满意儿子这样。
事实上吴起也的确令人担心。
因为他舞剑的目的不是要强身健体,也不是要建功立业,而是要称霸乡里。
他和一群无赖混在一起,立志要做地头王。
这显然不是个远大的人生理想。
吴起其实不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时代,同样的一件事,做小和做大性质完全不一样。就拿他吴起的理想来说吧,他如果志存高远,立志要统一中国,那他天天和一群无赖混在一起就有了政治学上的意义。
很多年后,刘邦就是这么干的。刘邦和那群混在沛县的无赖们一起,立志要做中国王。结果一个数百年的汉家王朝被他给开创了。
好在这个道理,吴起很快就明白了。在又一次受到母亲的责骂之后,吴起恶狠狠地将自己的手臂咬出了血,然后对母亲发誓说,他将从此离开卫国,游学他方,以后不混个大出息就永不还乡见她。
母亲哭了,因为这样的儿子让她感觉到陌生。她本来是想拉近他的,却没想到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只怕这辈子不能再见面了——吴母打心眼里认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儿子不可能有出息。
泪眼蒙眬中,吴起从母亲的视线里消失。这辈子,他果然再没有回家见他的母亲。因为,这样的时代,一个游学他国的人,不管有没有出息,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在鲁国,吴起拜到了曾参门下,学习治国安邦的道理。曾参是孔子的高足,那可是有真学问的人。
不仅有真学问,还有真性情。
吴起离开卫国老家做一名“鲁漂”已经六年时间了,却从不回家探母,这让曾参觉得很不可思议。吴起解释说自己当年曾经发过誓的,不出人头地永不还乡。曾参便告诉他,对别人可以发誓,对母亲怎么可以发誓呢?母亲只有一个,快回家去看看吧。
但是吴起的心很硬,借口自己还没有出息,拒绝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