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跟着荣华富贵走
一生跟着荣华富贵走的人注定是没家的人。
荣华富贵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吴起来到魏国,是找荣华富贵来了。
荣华富贵在掌权者身上,在魏文侯身上。
当然吴起没有死乞白赖地靠上他。因为混在江湖很多年的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时候,有人引荐都比毛遂自荐要强。
翟璜引荐了他。
当时魏文侯正为一块土地的安全而苦恼——西河。
西河在魏国西面,紧挨着秦国。秦国国君做梦都想将它据为己有。
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强悍的人守着它。
就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翟璜对魏文侯说出了吴起的名字。
只是魏文侯很快就否了他。魏文侯否定吴起的理由是这个人太凶残——一个连老婆都敢杀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魏文侯怕自己弄得不好会引狼入室。
翟璜笑了。
翟璜之所以会在此时发笑是因为他看到了魏文侯手中最重要的东西——荣华富贵。而吴起要的就是这个。
任何时候,魏国只要确保给吴起的荣华富贵比别的国家多,那么让吴起死心塌地地效忠魏国就没有任何问题。
道理很简单:水里的鱼总是向着诱饵最多的地方游去。
魏文侯也笑了,因为他觉得翟璜很聪明。
战国时代,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正聪明就是要看他能不能体察人心,洞悉人性。
这一点,魏文侯和翟璜都做到了。
吴起就这样成了魏国的西河守将。很快地,似曾相识的一幕又出现了——吴起成了魏国爱兵如子的杰出代表。在西河,他和士兵们同吃同睡同劳动。看见有士兵挑粮的,他抢过担子自己一个人往前冲。更让人泪如雨下的是:有士兵脚上流脓,他扑上去就把脓血吸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整个西河守卫部队都感动得嗷嗷的,哭着喊着要为吴将军拼死一战。而最后的结果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吴起带着精诚团结如一人的吴家军,筑城以拒秦(传说中的吴城就是这么诞生的),并几次打败了秦军的进攻,攻占了河西五城。
魏国自此走进了新时代,笑傲江湖的新时代——韩、赵两国都来道喜,三晋之中,唯魏最强。
但是,好景总是不长。周安王十五年时发生的一件事,让吴起的心情那叫一个百味杂陈。
魏文侯在这一年死了。
在这个世界上,死人是很正常的,没有人可以永远不死。只是吴起突然觉得,他人生的春天又一次走到头了。
因为太子击继位了,这个叫做魏武侯的人拿走了他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魏武侯拜田文为相,全然不顾他吴起的心理感受。
而吴起瞄准那相位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和士兵们同吃同睡同劳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坐上那相位。
吴起的心里失去了平衡。他找到田文,想要一个说法。
吴起问田文,在魏国,能够领导三军将士为国杀敌的人是谁?
田文笑眯眯地说:是你。
吴起再问:那么总理百官,对人民有亲和力,使国库充实的人,又是谁?
田文还是笑眯眯地说:是你。
吴起又问:镇守边境,让秦兵不敢东进,韩、赵两国都对我国唯马首是瞻的人,还是谁?
田文依旧笑眯眯地说:也是你。
吴起愤怒了:既然这三样你都不如我,凭什么是你而不是我坐在相位上?
田文不笑了:唉,相国的人最重要的是要老成持重啊!现在国君年少,周围一些国家的人立场不明,大臣们也是各自心里有小九九,人民对国家的前途充满忧虑。你说说看,这样的时刻,是你坐在相位上合适还是我坐在相位上合适啊?
吴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样的时刻,老成持重胜过一切。资历胜过一切。可他却很年轻,年轻到只能以作秀来博取荣华富贵。
吴起最后给出的答案是悻悻的:这个位置你先坐着吧,但它终究是我的。
吴起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谁也没想到,这句话留下的杀伤力让一个人夜里失眠了。
魏武侯。
因为有内侍向他汇报了吴起说的最后那句话。在魏武侯听来,吴起简直就是在恐吓——什么“终究是我的”,干脆,你把国君的位置也拿去算了!
但是魏武侯不能生气。
起码他不能让吴起看出他的生气。
因为吴起手里有权。
兵权。
在这样的时代,一个手里有兵权的人基本上就拥有了一切。关于他所钟意的任何一个位置,体面地乞求和带兵征讨,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
所以吴起才敢说出“它终究是我的”这句话来。
而今之计,必须当机立断地割断吴起和兵权的联系。他不是进京跑官来了吗?那就不用再回西河了,先在京城待着吧。
魏武侯果断地任命了一个新的西河守将。这是个无限忠于王室利益的人。虽然看上去有些平庸,但魏武侯现在深切地感受到,比野心更好的品质就是平庸。因为一个平庸的人不会说出不平庸的话,干出不平庸的事。
吴起只得跑了。
恋恋不舍地跑了。
因为他看到了魏武侯的杀机。
吴起从来不和杀机在一起,只和荣华富贵在一起——以天下之大,荣华富贵不只在魏国一处。
吴起来到了楚国。
这时的吴起,心情那叫一个沧海桑田。虽然他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却总是从上一个杀机跑向下一个杀机,始终和荣华富贵失之交臂。所以,对于陌生的楚国,他本能地抱一种观察的心态。
但楚悼王熊疑却没有观察他,而是直接任命了他——一见面就把相印交到他手里,连说三声“拜托了!”
楚悼王之所以做出如此的姿态是因为他太清楚楚国处在一个什么世道上。
弱肉强食啊!
说起来楚国的综合国力是不弱,但是制度弱。就像一盘散沙,缺乏一双坚定的手把它们捏合在一起。
现在好了,坚定的手来了,吴起就是那双坚定的手。
不仅坚定,而且冷酷。
这恰恰是楚悼王需要的。
不过,很多年后,当楚悼王欣喜地看到楚国富国强兵后令“三晋、齐、鲁咸畏之”时,他不知道自己在给吴起带来荣华富贵时也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无数双仇恨的眼睛在盯着这个有很多传奇却又冷酷无情的人。他们是——
在吴起改革中被分流下岗的官员;
楚国王公贵族中那些丧失既得利益的集团;
相信“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楚国中高级知识分子;
潜伏在楚国伺机进行和平演变的国际间谍。
事实上这些人从吴起改革伊始就想把他坚定的手给剁了,之所以一直没剁成只因为一个人的存在。
楚悼王。
楚悼王熊疑是吴起改革坚定的保护伞。
遗憾的是,他不能保护吴起一辈子。
因为他要先走了。
先行一步离开这个人心叵测的世界,只留下继续冷酷无情的吴起去收拾残局。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是战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悲剧之一。它和差不多同一时期发生在秦国的与改革有关的悲剧可以媲美——他们都死得很惨。
吴起死在了楚悼王熊疑的遗体上。吴起当时正在参加熊疑的遗体告别仪式,那些在改革中丧失荣华富贵的人们趁机手持弓箭对他进行了射杀,吴起见势不妙,便急中生智地冲向熊疑的遗体,趴在他身上寻求保护。
但是,箭还是射过来了,有几支箭甚至射到了熊疑的遗体上,噗噗作响——吴起不知道,这些改革的失意者害怕的只是楚悼王熊疑生前所坐的那个位置,他们并不害怕熊疑的肉身,何况这肉身早已变得硬邦邦。
战国时代久经考验的军事家、改革家,坚定的名利追求者吴起就这样以一种很难看的姿势离开了人世。死前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追求荣华富贵不能以损害他人的荣华富贵为前提,否则就有可能死得很惨。
这样的时代,没有赢家
但是这样的时代,毕竟没有赢家。
一个多月后,那些参与射杀吴起的人发现自己也死得很惨。
原因是,肃王生气了。
肃王是继楚悼王之后楚国的最高领导人,他觉得这一切很不像话:射吴起就射吴起吧,为什么不瞄得准一点,连楚悼王的遗体也一块射呢?
这样一来,发生在追悼会上的刺杀行动性质就完全变了,从单纯的砍砍杀杀演变成了反革命暴乱。
而且后果极其严重。
因为总有一天,他肃王也会躺到那个地方去,如果死后身上也插满了箭,那他的国君尊严何在?楚国尊严何在?
肃王的生气终于导致了一场政治大报复运动的爆发。参加刺杀行动的七十余人全家死光光。肃王以一场铁血行动保卫了楚国国君的尊严。他以为只有这样,楚悼王熊疑才会含笑九泉。
这事过后没多久,一个流言传到了他耳朵里,说楚悼王熊疑的确含笑九泉了,可吴起在九泉之下笑得更开心——伏尸而笑,不能自已。
肃王听了这样的流言,微微一笑,不作一字点评。
战国时代,刺杀事件经常发生。
这样的事件不仅楚国有,韩国也有。
因为仇恨。
仇恨是所有刺杀事件的行动基础。
当然,仇恨的结果往往大同小异,仇恨的起因却各有各的不同。
比如利益受损,比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比如不仗义。
韩国的国相侠累就因为做人极其不仗义,使得自己陷入了死亡的阴影当中。
因为严遂时刻想取他的脑袋。
他们俩人之间的过节,大了去了。
说起来,他们也是八拜之交,很小的时候,这俩人就是板上钉钉的朋友。当时“累贫而遂富”,是严遂用自己家的金钱,铸造了侠累的锦绣前程。可以说,侠累就是靠着严遂的资助,才爬到韩相的位置上的。
但人世间的事情,知恩图报只是道德标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侠累就没有做到这一点。当严遂屁颠屁颠地跑到他府上希望这位已经发达的朋友替自己引荐之时,严遂没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他只能整天徘徊在侠累的家门口,根本连面都见不上。
好在严遂最终见到了韩烈侯。却不是拜侠累所赐,而是韩烈侯身边官员替严遂美言的结果——严遂再一次金钱开道,他希望这一次自己有所收获。
韩烈侯也对他确实很有好感。这好感是建立在受贿官员美言基础上的,他们把严遂吹成了百年不遇的千里马,只等韩烈侯这个大伯乐去重用他。然而就在韩烈侯美滋滋地要像魏文侯那样做一回大伯乐之时,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他。
侠累。
侠累以严遂多年朋友的身份,告诉韩烈侯此人不足之处太多,实在不适合做一名官员——韩烈侯相信了侠累的肺腑之言,还狠狠地把他表扬了一通,说他简直是公而忘私的先进代表。
仇恨就这样产生了。
得知是侠累从中作梗之后,严遂知道,此生他只有一项工作可以做了。
杀人。
杀了侠累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