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文翼东看到财务部发出的去年全年的销售结果报告，知道自己的团队完成了指标，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新的指标很快又下来了，要求他们年销售额达到2500万美元。他把这个数字告诉了唐清，唐清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没有讲出来。文翼东担忧地问：“一年2500万美金的销售额，你说，我们能完成吗？”“这就是A公司啊。我们部门的指标在长，其他部门的一定也在长。”“如果再招一些人进来，会不会反而让大家感觉完成任务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呢？”文翼东把头靠在椅背上，他想让这种坐姿给自己带来点儿轻松。“虽然这是个impossible mission（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在这里，不管是什么任务，我们都得完成。”文翼东无奈地点点头。唐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子邮箱。他收到了东北地区的新销售方永的邮件。大致是要唐清把他一直在接触的刘客户的生产技术机密，包括添加剂的配方和技术参数告诉给方永的日本客户，这样，那位日本客户就会下一笔大订单。刘客户在这个领域内具有技术上和成本上的绝对优势，而唐清与这个客户一直保持着非常良好的商业合作关系。
唐清意识到，方永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完成指标，为了不被销售数字这个怪兽所吞噬，为了能在A公司生存下去。唐清不齿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第二天一大早，文翼东的上司Dan主动找到唐清。Dan是一个看似很正派的东南亚人，粗黑的眉毛和一丝不乱的头发是他的显着标志。他说：“有些销售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信息告诉他们，你做到了吗？”唐清心里明白，他们是在要求他去窃取中国客户掌握的最新技术信息，并泄露给其他的国外客户。这样，公司就可以对那些客户多销售原料，销售数字自然会有所提高。Dan继续转动着他手里的褐色水杯，上面镶嵌着一个大大的A公司标志。“唐清，这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你可以不用书面表述，只要口头上说一声就可以了。我们讲究的是共同发展的原则和效率的最大化。”原则和效率？唐清心里冷笑了一声，Dan的说法让唐清鄙夷。不过表面上，他并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样做真的是在为公司的利益着想。对不起，我约了客户，先告辞了。”说完，他就离开了Dan的办公室。和Dan的谈话结束后，总裁Kosna也给唐清打了个电话。
这时唐清正坐在出租车里，交通的拥堵和Kosna那命令似的口吻让他恨不得摔了电话。唐清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从总经理到销售总监，再到销售经理都在向他施压，让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结束客户拜访已经是快下班的时间了，唐清一回到公司就来到Kosna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正好Dan也在场。这两天，他们俩总是秘密地谈着什么事情。唐清义正言辞地说：“正好你们都在。那件事我想了一天，我们大家都明白，没有一个客户愿意把自己的技术机密提供给同业的其他竞争对手，所以我不想违背基本的商业道德，否则这件事就毫无疑问地成了诚信问题了。”Kosna和Dan脸色都变得很阴沉。Kosna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我们了解了，请回吧。”唐清回到座位上，把他的意见用电子邮件的方式详细地写给了Kosna、Dan、方永，以及文翼东。他写道：“客户公司运营的好坏虽然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我们有义务去关心和维护客户的利益。我们和客户之间的关系必须是彼此忠实的。”Kosna回信道：“你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做。”愤怒，愤怒，还是愤怒。
从总经理、销售总监、销售经理，一直到业务代表，所有的人都打着维护公司利益的借口，为了所谓的多收三五斗，赤裸裸地要他去违法、去背叛、去做犹大。那天晚上，Kosna和Dan商谈到很晚。“我刚来中国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跟我说，中国年轻人把在外企工作看成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让他们做什么工作他们都愿意的。我们每年搞校园招聘，把像白纸一样的年轻人招进来，他们确实都很听话。可是，怎么招来了唐清这么个人呢？”“是啊。”Dan接话说，“他的业务能力还可以，可是太自以为是了。用时髦的话来说，他的逆境商还可以，可是情商不行。”话一出口，Dan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情商不高的人怎么可能做好销售呢？但是他还是自我安慰地想，情商也分对内情商和对外情商，唐清的对内情商就是很低嘛。“Dan，你知道越是高层的经理越是看重什么吗？”Dan愣愣地看着老板。“看重的是做什么事情都要顺，并且要一言九鼎，一定要让下属服你。现在唐清这样强硬地挑衅我们，我们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Dan虽然心里有点儿慌张，但还是点点头。
他在这个公司已经十多年了，从新加坡团队的工程师做起，十年前来到大陆，从事过地区销售、地区产品经理、大区产品经理，一直做到现在的大区销售经理。他知道，有些职位很高的人反而喜欢直接把话说得很明白，不会让下属去猜。可是Kosna却不是这样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总让他的下属自己去琢磨，有时会让人摸不着边际。第二天一早，唐清走进Kosna的办公室，把《反不正当竞争法》翻译成英文给Kosna看：经营者不得采用下列手段侵犯商业秘密：一、以盗窃、引诱、胁迫或者其他不正当手段获取权利人的商业秘密；二、披露、使用或者允许他人使用以前项手段获取的权利人的商业秘密；第三人明知或者应知前款所列违法行为，获取、使用或者披露他人的商业秘密，视为侵犯商业秘密。本条所称的商业秘密，是指不为公众所知悉、能为权利人带来经济利益、具有实用性并经权利人采取保密措施的技术信息和经营信息。
身穿深色西装的Kosna看了一眼，嘴角僵硬地动了动，然后把文件放在桌子的一边，起身走到窗口，背对着唐清，望着楼下的街景。唐清知道这是在示意他离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于是他拿着那几页法律文件走出了办公室。唐清离开后，Kosna戴起了耳机，拨了电话会议的号码，在房间里边踱步，边讲越洋电话。唐清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那叠关于《反不正当竞争法》的文件躺在桌上，仿佛在嘲笑他：“你真是多管闲事，那是法律部该做的事。”他又去找法律部经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法律部经理在公司里拥有着很高的地位，因为法律是很神圣的，而他又是处理法律事务的，当然是高高在上、声如洪钟的。公司里凡是涉及和客户有关的事情，小到合同、商业信件，大到检察院来访、客户纠纷，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法律部经理皱起了眉头，问：“Kosna怎么说？”“他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书面提供他们需要的资料，可以在电话里说，但他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就无视中国的法律。”“你不觉得Kosna也有他的道理吗？”法律部经理问。他的目光从唐清的脸上移开，看着电脑屏幕。唐清继续说：“管理层的行为违背了公司诚信的承诺，他们所要求的信息毫无疑问是客户的商业机密。经过在公司三年的工作和思考，很多事实告诉我，迈向诚信的第一步就是怀疑。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要去神化一个公司，任何公司也不只过就是一个公司而已，至多是竞争力强一点，规模大一点，但是公司永远不是神一样的存在。把诚信写在纸上很容易，要求别人坚持诚信不难，难的是在面临生存压力，或者坚持诚信就意味着否定自己的时候仍然坚守下去，那才是真正的诚信。
”法律部经理抬起头，说：“你说得有点儿道理，但是你想表达什么？”“我想说的是，虽然管理层不断地给我施压，如果我拒绝执行，就会有危险，但我不能按他们说的做，因为这已经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我背负的是客户的信任，还有公司的诚信名誉。”法律部经理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坐回了椅子上，示意唐清不要说了。电话铃声响起，法律部经理迫不及待地拎起了话筒。唐清看到这样的情形，默然离开了。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依然忘我地工作着，在刚来公司的日子里，大家的工作热情让他感动。可是现在，他对这里失望透顶。
这里的所有人都面临着巨大的数字压力，每个人太需要销售数据了，在公司里，数字就是原罪。第二天，他准备像总裁教导的那样：“当你的上司违背诚信时，挑战他。”他给公司总部的诚信受理人Shirley和她的经理Delon等人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我明确提出，管理层让我将中国客户的生产配方和技术泄露给国外客户是违背诚信原则的，也违背了商业基本法则。客户信任我及我所代表的公司，才让我知道了配方，所以我绝对不能赞同管理层多次所提出的为了公司的利益、为了增加销售额而出卖客户的利益，背叛客户对我及公司的信任。无论任何形式的泄密，我都绝对不能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