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唐清终于好好地生存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现在他已经是这个部门大陆地区工作时间比较长的销售人员了。他又想起了大黑熊的故事,“我一定要跑得比数字这个大黑熊快,必须生存下去。”现在,他觉得数字虽然是很硬性的东西,但更重要的是做好销售的左右手,左手是诗内,右手是诗外。诗内是指产品知识和相关商贸知识;诗外则是指关系建立和维护的系统性操作方法。唐清已经有一套系统的对于不同客户的分析,具体到每个客户的喜好和性格脾气。根据这些,他会很细心地、用很自然的方法给客户送去朋友般的关心。他不会只盯着春节、十一这些随大流的节日,还会挑选母亲节、父亲节、感恩节等比较有涵义的节日,用各种贴心的方式去传递个人的情感。而在谈正事的时候,他既能把握好客户的心理预期,又能给公司利润留出一定的空间。他知道,如果没有平时对那些要求比较高的客户的细心呵护,谈正事的时候,他除了额头冒汗外恐怕就再也无计可施了。另外,他也意识到向上层销售的重要性。
面对那些高层决策者,他不用太细致地呵护,反而是在春节等传统大节送上祝福和代表公司的纪念性礼物,平日里再不时带些公司的最新理念、杂志和相关学术文章与其交谈数十分钟就可以了。但不管见什么样的人物,唐清都在事先告诉自己,你代表的是A公司,是不同于其他小公司的。那些公司只是一味地做关系和人际技巧,这样反倒会使人变得疏远。你的技巧应该高于他们,却不脱离那些根本性的东西。他最钦佩有说服能力的人。比如克林顿,他和希拉里第一次约会要去一个博物馆,可是那天正好关门,克林顿就花许多时间与博物馆负责人交涉,以为他帮助劳动为条件要求开门。最后负责人被说服了,博物馆破例向他们两个人开放。克林顿的说服能力吸引了希拉里,也帮助他成为了总统。做销售也是同样的道理,所谓aggressive不是凶不凶,而是有理没理。那个理不是靠呆板得来的,而是在圆滑处事中悟出来的。同时,做销售还需要以终为始、要事第一,再加上上面的日常关系完善机制以及双赢的说服和谈判能力,number自然会被创造出来。
当唐清以为自己渐渐悟出了销售的真谛时,他所在的化工材料部却有四位经理在这一年里陆续离开:销售渠道经理、北方区经理、南方区经理、研究开发部经理。离职的普通员工就更多了。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给他面试的Dan和那个高贵的老太太都已经离开了他所在的业务部门。台湾老板Sam也要走了。某天下班前,他突然对唐清说今天是他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了,他要去美国读书,那里有他的家人。对于Sam的离开,唐清非常伤感,他一直对Sam心存感激,是Sam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到这个在外人看来体面十足的公司接受洗礼,也是Sam让他在许多能人面前做presentation,帮他建立在大公司里生存所必需的自信。而过去一年里共同面对数字大黑熊的战斗也使他们有了战友般的情谊。Sam看出了唐清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弯起眼睛笑了。然后,把整理出的一些有公司标志的物品递给他,平淡地说:“我再也用不到这些了。”唐清突然觉得这些小东西沉甸甸的。
那天晚上,Sam邀请了他所领导的团队和其他部门里平时合作关系不错的一共12名同事吃晚饭,地点是办公室附近一家新落成的有着明清风格的中餐馆。这个餐馆布局精良,服务周到,是Sam很喜欢的风格,并且他说这里的盐酥鸭是全上海味道最好的。诱人的菜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因为是Sam的“离别宴”,所以大家都不像以前那样活跃,只有一个叫孙一的女孩因为刚刚得到升职,说话的音调有起有伏。Sam说:“今天难得有机会聚在这里,这样,我们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每个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都这么熟的同事了,怎么还要自我介绍?“是这样。平时工作都很忙,其实每个人都有工作以外的一面。平时为了工作我们可能会有小小的摩擦,今天不讲这些,我们讲讲自己的事情,比如祖祖辈辈,比如自己的生活爱好。我知道很多在上海工作的人,可都不是上海人。好,就从我开始吧。”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Sam,他显得有些激动。“我是台湾人,从小生长在美国,接受美国教育,喜欢读美国总统的演说。美国人都说,困难不要紧,主要看有没有prosperity(前景)。
”“你为什么来大陆工作呢?”孙一问。“六年前,我在美国加入A公司,两年前,这里要人,我的老板是那种很能说服别人的人,像克林顿一样,把我劝得觉得没有理由不来了。一到这里,我看到这里是一个新兴的市场,要从招人、建立渠道开始,好在有你们这些同事特别是唐清的帮助,我才觉得心里有底。在中国这么多年来,走了不少地方,不是有许多人说:‘我们是A公司的一块砖,随时用来搬。’是这么讲的吧?”说到最后一句,Sam放慢了语速。大家都笑了。他们知道,Sam和他的妻子感情非常好,他们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认识的,但却就读于不同城市的两所大学。于是,每个周末,他就开车到她的家里,和她共度周末。她的家门前有一块蔬菜地,种满了玉米、豆子、番瓜。这是他们最奔放最自我的时光,音乐、舞蹈、激情、憧憬、旅行,充斥着那个弥漫着醉意的年代,他们一起享受着精神上的融汇和开纵闭合的潇洒。Sam说:“我自封为CEO,当然不是那个CEO,而是Chief Entertainment Officer(首席娱乐执行官)。
以后,大家有什么活动可不要忘了我。好,下一个,唐清,该你了。”唐清坐直了身子,慢慢地说:“其实,我很平凡,也很简单。”“当然,在座的人都很平凡,除了CEO。”Sam说。同事们哄堂大笑。唐清也笑了:“我不是上海人。据说我们家最早在河北,然后修铁路一路修到了安徽。我爷爷娶了我奶奶后,有了一个大宅子,这个宅子一直留到现在。不过已经没有人住了,但我有时还喜欢去看那里的石榴树。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去我爷爷家玩儿,特别是逢年过节,有许多镇上的人来送礼。”唐清绘声绘色地说着,眼前的明清装饰让大家想到了那古色古香的大宅子。唐清说:“反正,我爷爷那一辈是很辉煌的,后来就默默无闻了。”“不过,到你这儿说不定就崛起了。” 宋明打趣道。唐清看了看自己的好朋友,说:“我在上海差不多快10年了,到A公司来也认识了它的文化。其实,Sam走我觉得不太舒服,因为能碰见一个好老板其实是下属的造化。虽然说感情不能代表一切,但有时人就是为了感情在做事的。”大家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发现自己说多了。
Sam说:“唐清,你还是说说你自己的感情如何吧。”唐清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在努力,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了。”“公司里有没有合适的?”宋明问。“我们这些女人,他才不要看呢。”孙一抢先说,“都说在A公司辛苦工作的女人特显老,既费神又费时,他才不会在我们这里找呢。”Sam说:“孙一,该你了。”“我?我是去年来公司的,地道的上海人。我的太姥姥以前在静安区有两大幢洋房。”“你是不是巴望着继承啊?”“是啊,那样我就不用在这里工作了,可是房子被收掉了一幢。说回我的太姥姥吧,她从18岁出嫁到现在没有上过一天班,生了10个孩子。她的佣人从我太姥姥结婚时就跟着她了,一直跟到她80多岁,实在跟不动了,就对太姥姥说,你放了我吧,我要回乡下去了。”孙一在大家的笑声中说得更加有板有眼:“太姥姥家是典型的上海富贵型老式家庭,从装潢到家具,比这个饭店还要讲究。去的时候,我叫她太姥姥,她们家的人才不叫我孙一,根本不直呼名字,都叫我孙小姐。这感觉特好,像那些电视里演的一样。”孙一讲完后,其他的同事接着讲。
每个人越说越带劲,话匣子打开后就再也收不住了。有的人,父母是上海人,在年轻时为了国家建设去了西北,现在又要叶落归根了;有的人父母在外地,自己一个人到上海来生活。最后一个是宋明,他说:“我的祖上曾经在岳飞手下做大将军。他很得志,一路辗转,沿着长江,最后到武汉一带安营扎寨。我是在武汉念的中学,在西安念的大学,在上海工作。我本来不想离开家乡的,可后来想想,我的祖辈都是那么迁移过来的,在今天这么交通便利的时代,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的。Sam说:“我很高兴,都说中国历史难懂,可我今天上了一节生动的历史地理课,你们都非常可爱。我回去后,一定会想起今天的盛宴的。”唐清看着眼前这个对前景充满希望又有些担忧的前老板,脑中浮现出他这几年在公司摸爬滚打的情景。公司曾把他推到最高点,年年获得各种award和celebration,这让他感到振奋,在说“Hi,give me a break”的时候,是那么神采飞扬,也让他在香港和上海一掷千金买下几处房产。
现在的他,上海的房产升值几倍,香港的房产有点儿贬值;工作上,他不再有那么多奖励和庆祝,也不再常说“Hi,give me a break”了。他似乎已经琢磨到了某种潜在的规律,所以在谈话的尾声,他的眼神里又显出归于现实后的超脱。饭局的最后,唐清拿出了准备好的礼物。Sam看了眼前一亮,那是一艘航海船。大大的彩色地球仪的北极上竖立着一艘正在起航的船,船帆上写着“Wish you best future”。在地球仪上,“上海”的位置上镶嵌着“Always remember”的字样。
Sam连说谢谢,看着地球仪若有所思。突然他扬声说:“走,我们唱歌去!”在说到“唱歌去”的时候,他似乎又恢复了快乐的心情。也许,只有在歌声中,他才能暂时化解些什么,像醉酒者总是要醉在一些难忘的时光里一样。到了KTV后,唐清觉得热血沸腾,平日里工作时的不愉快已经在今天晚上烟消云散。平日里互相猜忌的对手们也都不知不觉变得和善起来了。唱完歌已经是半夜了,大家好像都在半醉的夜色中寻找到了平衡。看着Sam坐上出租车消失在黑夜中,唐清想起了海顿的《第45交响乐:告别》,那低声部分的切分节奏和突出的强音,及中间乐章里圆号的重迭演奏,低沉、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