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曾跟我说过,我是她整个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可我也实在不敢说真的了解她,只是从她口里得知一些她的事情,以此对她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认识。
心理学上说,家庭变故对青少年的心理影响尤其大。
高二那年,Y的十六岁生日刚过去,就迎来了学校给我们高二学生举办的十八岁成人礼。就在我们高高兴兴办成人礼的时候,Y的父亲已经在东南沿海的某个城市某家医院昏迷两天了。当时的Y还不知道父亲突然重病的消息,她的家人轻而易举地就将上寄宿学校的Y瞒个严严实实。她的家人肯定是希望Y爸爸突然间醒来,然后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免得Y平白担心一场。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成人礼后的假期,Y回家之后无意中听到了这消息。彼时,我们还不算太要好的朋友,只算是相处融洽的舍友。我看到她回学校后一直魂不守舍,那天又刚好只有我们两个在宿舍,出于对舍友的关怀,我上去问了两句。她的情绪仿佛一下崩溃了,眼泪鼻涕猝不及防地先后流下来。我拿纸巾给她,默默在旁边听着她说话。从那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我知道了她父亲重病昏迷近一周,知道了她这几天的煎熬痛苦。我本来想安慰两句,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不能共情的劝慰,能有多少力量呢?
一个星期后,Y在早自习时间被班主任叫出去,三天没有回来。三天里,我每节课都会抬头看那个空着的座位有人了没,总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压抑着。三天后,她回来了,带着死灰一般的绝望神情,机械地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又半个月,到了高考的时间。我们为高考生们腾出考场,搬到其他地方上课。为防止替考,我们这些成绩还算可以的高二学生被教育局工作人员来回审查,无紧急情况不能请假。在这样的情势下,Y竟然成功在6.7那天下午请假回家,我当时便猜:怕是出了最坏的结果。
四天后,Y回来了,像被抽离了灵魂般,整日恍恍惚惚。很多次,我看到她在课上偷偷地哭。宿舍里,她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到了,只是在我每次熬到半夜的时候,都会听到一阵阵微弱的啜泣声。我能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在高考完她回来的晚上,我编辑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发给她一段温暖治愈的文字。
高二此时仅剩下一个多月了,我们须得再经历两次规模较大的考试才能进入高三。谁也没想到,这时没什么精气神的Y竟然在这两次考试中稳占榜首。Y的成绩虽说常期在我们班名列前茅,但拿第一还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当时我以为她是经受打击,终于发愤图强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具体原因我和Y现在也不知道,或许等我心理学研究有成时,就能说出个所以然了。
Y的性格更容易滋生抑郁情绪。她跟我说过她的成长经历,我也借此对她的性格有一个大致了解。
Y上学早,又因在家时没接受什么启蒙,所以刚上学那会儿几乎什么也不会,受尽了老师的白眼、同学的嘲笑。(Y的原话)稍大一些,上到一二年级时,她脑袋灵活了些,成绩已经是班里的优秀水准了。因为成绩还不错,她身边倒也有几个勉强算朋友的小伙伴。可她只有成绩可以拿得出手,同龄小朋友玩的游戏她都不会,也没人想带她玩,因为她太喜欢哭鼻子了。孤僻、不善交际的性格大概就是这时候埋下的种子。
六年级,她随父母去了东南沿海的大城市读书。去的时候,满怀憧憬;回的时候,一身狼狈。她说,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贫富差距,第一次看到了父母的卑微与无能,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可笑的虚荣心。这一年,她建起了一座高大的城墙,名为自尊,为了保护一片名为自卑的沙漠。
初中,她回老家读书。在外的一年仿佛让她和老家的学校隔离开来。她跟着自小一块长大的姐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圈子。因此,她开始看那些毫无营养的狗血言情小说,后来逐渐转到玄幻向,并彻底地沉沦下去。现实越残酷,她越想钻进小说的世界。校园暴力?不,像她这样毫无存在感的人甚至都不配成为校园暴力的对象。只不过是,女生很少愿意带她一起玩的,一些极度无聊的男生会在背后暗暗嘲笑她不会打理自己。这三年,很累。她不得不让自己增加讨好型人格属性,才可以有那么一两个所谓的朋友。
高中是对她性格影响最大的三年。高一上,她在中等层次的素质班,成绩中等偏上,依旧默默无闻,仿若空气。但她终于能平等地和同学相处。虽然依旧没什么值得深交的好朋友,但至少认识了同喜欢看玄幻文的女同学。高一下,文理分班,她选了文科,成为文科素质班的分班第一,也因此成为她们班的学习委员。她的自信,大约树立于此。虽然第一次当班干的她很多事都做不好,但却很得班主任喜欢。不过,Y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这点。那时我还在Y的隔壁班,后来和Y分在一个班,班主任还是Y之前的那位,就听到有人说班主任偏爱Y,也有人因此对Y不很信服。(这里简单描述一下Y:小小的一只,顶着乖巧可爱的娃娃脸)她的长相太有欺骗性了,一看就是和老师心意的好学生。高三,本应该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但我和Y都没什么死拼的劲。那时我和Y被分到了学校文科最好的班。在这个班里,我就是吊车尾的存在。Y差不多算是中下等的。这时的Y,看上去似乎沉稳了许多,时不时会蹦出两句故作老成的话,配上她那稚气未脱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滑稽。这一年,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但偶尔也会不停碎碎念
后来,Y高考平稳发挥,去了江南地区的一所普通一本。刚过一本线的我,只能在本省上一本。开学前,我和Y还见过一面,一起去吃了高中母校旁边的烩面。她穿着长裙,长发微飘,笑得温婉。我想,她本就属于江南的烟柳画桥吧。
再后来,大家就真的各奔东西了。她很少主动和朋友联系唠家常,但会经常发一些空间说说、朋友圈,我也就从她的日常分享中知道她过得不错。
她找我主动联系之后,我们交流又频繁了些。高中老友,聊的最多的就是大学生活了。我们向彼此吐槽自己的大学,聊各自的专业,再过问一下彼此的感情生活。她说,苏省的学生都好厉害,他们高考的英语难度在四级以上,我们考全国卷的实在比不了;她说他们专业本科生的前景堪忧,必须得考研;她说她好像有喜欢的人了,但对方已经有女票了……高中老师说,上了大学你们就轻松了。现在真到了大学,我和Y都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
Y说她的压力好大。其他人这样说,我只会当做日常吐槽,笑嘻嘻回一句“我也压力大啊!”对于她,我只能沉默以对。毕竟我父母健在,兄弟姐妹的关系也很融洽,家里没有外债,朋友加起来也不少,满意自己目前的中等成绩……她的压力,一半来自外界,一半来自自己。她很要强,但拼劲不足,有点像“思想上的巨人,行为上的矮子”。她本是非常痛恨这一类人的,却应了这两年网络上颇为流行的一句话:你终究会成为自己当初厌恶的那类人。
Y的心里住着一个强大的天真的小孩子,总以为世界是光明而美好、前路是平坦而通畅的。然而,黑暗一次次袭来,坎坷无时无处不在,那个小孩子终于被打败,渐渐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