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Y那会儿,她几乎每天都要给他妈妈打电话,晚上的通话时间基本在二十分钟以上,白天玩手机的时间短,但她们母女俩也还得说上个五六分钟。这波操作着实让我很是震惊,一度怀疑她有俄狄浦斯情结。
我很少见她主动和爸爸打电话,一般跟她爸打电话都是因为她和她妈吵架了。晚自习结束后,她回宿舍简单洗漱完就开始给妈妈打电话,通常他爸爸也在旁边。这个时候的Y就像一个低龄儿童,嗲嗲地向父母撒娇,说一些班里发生的趣事。我当时其实很羡慕她的幸福家庭。
一、
Y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小时候Y一直是妈妈陪着,所以跟妈妈感情更深。她说,她小时候对她爸基本没什么印象。直到小学三四年级,才意识到爸爸也是至亲:
我对我爸最久远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场雾。大约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跟着邻居家的婶婶去信阳采茶叶,留我和爷爷奶奶在家里。
爸爸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外地回来了。我早就想不起来他那次回家的情景,只记得自己很不想去上课,因为作业没写完。我从小到大写字速度都比同龄人要慢,三年级每周要写五篇“小字”(钢笔字)、五篇“大楷”(毛笔字),我几乎每次都不能按时间交作业。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觉得这种作业只是一种意义不大的额外负担。因为作业交不上,我就被语文老师给“记”“恨”上了。她在课上常常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是不会飞的鸟。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某次又没按时交作业的周五,我被她当场揪出来去教室门口罚站。两节课的时间,我站在教室窗台处的走廊上,一边掉眼泪一边补作业。下课也不能动,任凭来来往往的师生嘲笑似的撇我一眼。这种屈辱,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忘的了?
我家里人完全不知道我在学校所受的辱,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他们只需要看每次考完试后我带回来的奖状就行了。彼时的我,虽然很厌恶去学校,但从来没有逃课的胆子。幸而那时免疫力差,季节交替必然感冒咳嗽,十天半月不见好。病了,便可以堂而皇之的不上课。于是乎,我便有一个相当聪明的想法:故意让自己着凉生病。
前日下午,嗓子开始痒痒的,我便知道这又是一个契机。放学回家,奶奶问我明早要不要去送爸爸到车站。我问几点,她回答说五六点,我稍微算一下时间,许是来不及上课的,就欣然应下。况且,早上天凉,最容易诱发咳嗽了。
这日清早,我们五点多吃过饭,六点便出发了。吃饭的时候,天还没亮,暗得很浓郁。当时家里新置办一辆摩托山轮车,奶奶开着。我和我爸还有他的行李在后面。夜色渐渐散去,转而是浓郁的白,车灯在这浓郁中几近于盲人的视线。当时以为是可见度五米以下的雾,直到后来有了霾的概念。
我和我爸坐在车里,能看清彼此的脸,可我宁愿扭头看旁边一片寂静的白茫茫大地。仲春早晚温差很大,一出门就能感觉到密密的凉意。奶奶一早就备好了一件又大又厚的外套,让我在车上裹着。一路上,爸爸和奶奶随意闲扯一些家长里短。他们对话中停的时候,我爸就盯着裹在大人大外套里的小小的我,问我冷不冷。
快到车站的时候,我爸问我一个超级无聊的问题:“我走了之后,你想不想我?”我当时没说话,因为和我爸那个时候还不是很熟悉。奶奶插一句:“你爸上外面给你挣钱供用你,你都不想你爸吗?”
我爸又问:“你妈不在家,你想她吗?”这时我就不沉默了,回一句:“想啊。”
“我和你妈都出去,为什么你就想你妈而不想我?”
“因为我妈是我妈呀!”我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现在想来,我小时候情商是真的低啊……
浓雾渐渐淡了些,我们在车站外的几百米能隐约看到车站的轮廓。我们的车进不去车站,我爸就下车,背着他的行李,一步一步地往车站里面走去。我和奶奶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慢慢地融进浓雾里,直到看不见为止。这个时候,我的心突然受到一击,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有什么被抽离了一样。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爸爸是我血浓于水的至亲。
回去的路上,阳光开始驱散雾霾,温度也回升了。我把厚外套脱下来,感受夜的余风。
……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和我爸关系就越来越近啦!我哥小时候,他跟我哥乱着玩;后来我哥大了,不跟他玩了,就只有我跟他玩了。我跟我爸就是每年过年闹着玩的时候,相互给对方取绰号。甚至吧,我有时候会直接喊他的名字。是不是感觉太没大没小了,我也这么觉得……唉,不管说什么,人都已经不在了……”
……
二、
我记得这样一幅画面:我哥满院子追着我爸,让我爸陪他下棋。我爸在前面“嘿嘿嘿”地傻笑,我哥嘴里喊着“走,跟我下棋……”
那年冬天,全国发生了一场严重的雪灾,多条道路被封,很多人滞留在车站。我爸在车站窝两三天,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晚上了。二十九,我们一家人赶早打车去了市里面,我不记得我买了什么东西,只记得爸妈给我哥买了一台学习机和一盒军棋。军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是怎么玩的。至于那台学习机,我只记得我哥只教了我玩里面的益智小游戏,所以我现在对它的唯一的印象是里面的推箱子游戏。
三十早上,我爸和我哥吃完饭就去贴门画了。他们谁都不要我帮忙,嫌弃我短胳膊短腿的……我就只能和我妈我奶奶在厨房里包饺子。当时家里用的还是烧柴的地锅,爷爷在烧锅炖祭神的肉。我包饺子包得手冷,就先停下来,到灶上暖暖手。下午基本没什么事情,于是乎,我家就出现了“儿子追着老爸下棋”的画面。
我们家那边有过年“半夜起五更”的说法,就是要在除夕夜的五更天起来吃年夜饭。既然说到过年,我就顺便把我家过年的习俗简单讲一下吧。腊月三十那天,要在天亮之前去坟地拜祭祖先,把已故的家人“请回来”。回到家,要在大门口横放一根长棍,只是为了防止请回来的祖先离开家。早饭后,家里人都在家时,才可以贴门画,否则会把没回家的家人“贴到外面”。午饭、晚饭还有半夜的年夜饭基本都要吃饺子。晚饭前,要放一挂鞭炮,含义如何我不是很清楚。晚上睡觉前,放一挂“关门炮”,家里就不能再有人出去了。半夜起床,先放一个“开门炮”,然后开始做年夜饭。年夜饭开吃前,还要放一个超大超长的鞭炮,同时在正堂给祖先烧纸钱,这一切就绪后,才能开始吃年夜饭。老人们说,谁家的开门炮放的早,财神爷就去谁家。所以,我们家连续很多年都是12点左右点开门炮。
我小时候很害怕年夜饭前的“巨无霸”鞭炮。我爸点燃之前,都会先知会我一声。我就把头深埋在被子里,死死地捂着耳朵。
……
现在,我终于不害怕鞭炮声了。
三、
“阿洁,你知道我为什么三年级交不上语文作业,到四年级就行了吗?”Y讲故事的时候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摇摇头,Y轻叹道:“这就又是一个故事了。”
……
三年级后的暑假,我和我哥跟着我妈到东南沿海的某个城市找我爸。我们坐的那辆大巴,凌晨一点多到目标城市的车站。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长途客车、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我很兴奋地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物,看着车从平原驶到丘陵,又从丘陵的小矮山逐渐走到多山地区,期间穿过将近三十个隧道。
到车站的时候,我四处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这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象。爸爸已经在车站等我们好几个小时了,见我们下车,就赶快迎上来,叮嘱我们不要理那些拉客的司机。爸爸的表弟兼老板开车送我们到他自己的家坐一会儿,然后我们随爸爸到了自己家租的房子,此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
这是相当简陋的小屋子:只放得下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煤气灶还有爸爸工作用的一些器具。我们一家就在这样的小破屋里安顿下了,大家都一夜没合眼,躺在床上不久就都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约莫七八点,能听到行人走路、相互寒暄的声音。爸爸妈妈都不在小屋里,哥哥还在睡,我一下就慌了。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来说,被父母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是被彻底遗弃了。我开始一边哭一边试图叫醒哥哥。“呜~哥,起来。呜呜~咱,咱爸咱妈~呜~找不着了”我哥终于被我吵醒了,带着明显的起床气,非常不爽我扰人清梦的行为。
“你在屋里等着,我出去找找。别乱跑!”他其实就是想出去随便转转而已,不想我这个烦人精跟着。十三四岁的哥哥明白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不可能一直陪着孩子。而八九岁的我还是离不开妈妈怀抱的小屁孩儿。
听到他说要走,留我自己一个人,我哭得更起劲了,死死抓住我哥的衣角。
“你丢开!”
我哭得太凶,已经没办法张开嘴说话了,只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摇头。虽然能感觉到我哥的怒气值在蹭蹭地上升,不过跟被抛弃比起来,这点儿怒气值根本不算什么。
我哥一把扯开我的手,从床上下来准备出门。眼看他要走,我的哭声顿了一下,跑过去抱紧哥哥的大腿,然后又是一波更强大的声波攻击。兄妹两个就这样对峙着。
所幸妈妈很快就带着早饭回来了,一见我俩这架势,还以为我哥又欺负我呢。
“妈,我爸呢?”哥哥看只有妈妈一个人回来,不由问一句爸爸的去向。
“你爸六点多就起来上工地了,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刚才到你那个表叔家我才知道他们几个人已经到工地了。”妈妈也很无奈,因为爸爸走之前忘了告诉她菜市场在哪,所以她起床之后只能先去表叔家问清楚路,顺便看看爸爸是不是在那儿。
那时候,我妈还没有手机,家里只有我爸我哥两个人有手机。我爸不在,我哥还在睡着,妈妈凭着印象摸索到了我爸的表弟兼老板家。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在南方一个又老又小的房子里。我并不认为这儿的环境多差,毕竟门前还有一条静静东流的小河,不远处是水乡典型的石桥。站在桥上,往远处看,会看到有青山隐在一片高楼大厦背后。环视一圈,满眼都是小房子、河、桥。
老家地处华北平原,方圆两百里看不到山。甚至连高一点的土坡都是少见的。这样平阔的土地,日日去看,也就腻了。我们整个市的境域内仅有一条河,大约是黄河的支流,含沙量极大,我们老家人都把它称作“沙河”,河两岸已然堆积起数丈的黄沙土。我并不喜欢这种浑浊奔流的河,它粗鲁狂野奔腾,时而掀起一个大浪,向过往的行人示威。江南的秀山秀水早就令我心向往之。而今新鲜劲儿还没过,哪里会嫌弃呢?
小房子有个窗,窗下的方桌是灶台,一半空间放煤气灶,另一半还空着,刚好适合切菜。不过,那桌子面上油黑油黑的,哪能把食物放上去?我哥说,买个案板得了,要不然就不做饭。然而,在柴米油盐里摸爬滚打过十多年的我妈,拿出一块崭新的白布,对折两次,铺在桌上,当做桌布版的案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