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岸——彩衣飘过素色流年
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朵花儿迎着阳光,徐徐地绽放开来。每一片花瓣,都是那样地绚丽动人,像是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等待在某个合适的春日,怒放给所有人看。
高二的时候,班主任换成了新来的语文老师。做课间操的时候,他站在队伍后面,眯起细长的眼睛,看有没有男生偷懒。却有检查的学生过来,朝他没好气地嚷:“嗨,眼长到哪儿去了,没看见开始做操了吗?快快归队!”后边的高个子男生听了边肆无忌惮的大笑,边也没好气的朝检查的回嚷:“嗨,眼长哪儿去了,没看见这是我们小老板吗?快快走开!”
他真的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会和我们一起挤食堂,见了瘦削小巧的肉片,会夸张地放慢咀嚼速度,力图品出它稀有的香味来。学生见了面和他打招呼,故意恭恭敬敬地喊一句:小老师好!他也毕恭毕敬地回一句:小学生好!不过见了决定他官职升降、奖金增减的领导,却从不知道点头哈腰地问好,或是不失时机地拍几句马屁。即便是知道校长的女儿韩小辉就在自已班里,也从没有主动把握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韩小辉就坐在我的左边,只是中间隔了条过道。韩小辉从来都是摆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高傲模样,不愿正眼瞧上一眼我这样一个班里永远的冠军。因为过于骄傲和冷漠,韩小辉不受任何女生的喜欢,也不招任何男生的倾慕。她像一截质量上好的炮仗,何时何地,哪怕是受了潮,也会一点就着。甚至是高着嗓门和人吵起架来的时候,蛮横得连小老板的严厉斥责都可以不理。
可是我却并不怎么讨厌韩小辉。
她是那么一个漂亮出众的女孩子,成绩不错,家境优越,像是古代幸福的公主,她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韩小辉衣服多得数也数不清,又有过人的聪慧和灵透,知道怎么搭配才会让自已愈加地青葱迷人。我几乎不记得第一天穿过的衣服,第二天韩小辉会一成不变地再穿一次。女生们不屑于看她;我却喜欢在韩小辉故意快上课了,才闲庭散步似的走进教室时,把视线从课本上移开,静静地看韩小辉新鲜芬芳的水果一样,泛着美丽的光泽,透着诱人的芳香,慢慢地“飘”过来。甚至当她坐下了,那种绚丽的光芒,连带地把隔了过道的我,都映得鲜亮温润起来。那时候 ,我总是会微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一口气,而后叹息般地长舒出来,才肯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讲课。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虚荣。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每天都穿校服的学生,又坐在光彩照人的韩小辉旁边,不但没有感到过自卑,相反,还为有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女孩子,坐在我的一侧,能让我学习累了倦了的时候,偷偷地欣赏一下,而感到一种小小的欣喜和满足。我从没有埋怨过父母,为什么给我一个如此困顿的家,让我的青春一日日地裹在肥大黯淡的校服里,而没有一丝一毫会鲜亮起来的迹象。我想为什么要抱怨呢,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除了生活的清贫,我和别人一样,可以享受花香般扑面而来的快乐与青春。只要,只要没人打扰我习惯已久的平静和淡泊。
可是,小老板却偏偏不明白。我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对我的关爱。尽管这种关爱细微得除了我自已,没有人能觉察出来。就像每次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会询问似的看着我。如若我低下头去,不想回答,他便会点别人的名字。他不愿意让优秀又灰暗的我,在别人另类的注视里,受丁点的委屈。甚至每次交钱,我拖了又拖,临到最后一个交上,写名字,他都很“随意”的插到前面一大堆人里去,而不是让它孤零零地挂在最后的空格里。
我感激于这样细微又无声的关爱。我也一次次地用了高高在上的成绩,一点一滴地回报于他。然而有一次,却是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温情。
那时正是冬去春来,班里的女孩子们,像是一只只轻舞飞扬的蝴蝶,扑闪着五彩缤纷的翅翼,在人前肆意地张扬。我没有斑斓的彩衣,只是脱去笨重的棉衣,把穿得褪尽天蓝底色的校服,洗干净了,在温暖的阳光里晾干,继续着了它在一大堆华衣美服里,安安静静地欣赏别人的青春,于张扬鼓涨的衣裙里,呼呼作响。做课间操的时候,我站在后面,看蛰伏了一冬的青春,花一样优雅鸟一般灵动地在暖暖的春日里,热烈地绽放、飞翔、欢呼,竟是有丝丝的感动,慢慢地浮上心头。常常地想,等我快快地长大了,有了许许多多的钱,也定可以这样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舒展、招摇吧?
几天后的班会上,一向民主的小老板突然地做出决定:为了做体操时显得整齐划一,以后的每一个人,都必须着校服出操;违者,上课罚站。此令一出,全班哗然。有人公然地当面反抗:这么丑陋的校服,整天穿着,岂不把人憋疯?!小老板有些窘迫,丢下一句“为了班级利益,亦为了消除攀比之风,希望大家予以合作。”便匆匆结束了班会。
当然,老师的话,心里可以不服,但还是要听的。第二天做体操的时候,我们班便很快地闻名了全校。班主任们都有些许的嫉妒。惊讶之后的学生,则拿我们的“革命精神”,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他们不知道韩小辉,在班里发表了拒穿校服的声明。说老班的决定太不人道,凭什么为了某些人的自尊,让全班人一起跟着受罪变丑?!还堂而皇之地拿了“班级利益”、“消除攀比”之类的词汇,来遮掩自已的偏心!
这样的话,让所有的人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这样不尽人情的规定,只是为了某一个人的自尊。
那个人,当然就是坐在韩小辉的旁边,整日裹在灰暗校服里的我。没有人提及我的名字,但所有人却都心照不宣地注意到了空气一样无声无息的我。突然之间,像又换了一件彩衣的韩小辉,默默无闻的我,成了人人瞩目的焦点,还有,人人痛恨的众矢之的。
韩小辉坚持着不穿校服,亦不去做操。班里的体操量化分,因此急剧下跌。老板那月的奖金,很自然地,便被扣掉了。
突然地很害怕看见韩小辉。害怕看见她着了曾经那么神往而今却是刺眼的衣衫,目不斜视地向我走来;而后泄愤似的砰地放下书包,在一片深蓝里卓尔不群地坐下。语文课上,她甚至在小老板威严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直到喊了三声了,才慢慢吞吞地站起来。眼睛,却是依然挑衅似地,尖刻地看着别处的。
在这样紧张的对峙里,小老板总会喟然地长叹一口气,用手示意韩小辉坐下,便继续讲他的课了。韩小辉真是绝顶地聪明,她清楚再怎么与小老板对抗,最终都会没有缘由地被原谅的。因为,小老板是刚刚招聘进来的大学生,而她的爸爸,在这个学校里,又有着多么显赫且不可动摇的声名啊。
那周的作文,是一封写给朋友的信。而我,则想也没想地,便写给了小老板。破例地,作文讲评课上,没念我的文章。
却是意外地,收到了老板的回信。信,极其地简短;我却一下子便读懂了信里所包含的内容。他说:就让我们都接受对方由衷的感谢和道歉吧。
一切又都恢复如初。心情像雨后的天空,好得想让人大声地歌唱。我当然是不善于歌唱的,可是躲在自已安静恬淡的天地里,看班里的颜色,又如窗外的春天,花红柳绿、五彩斑斓起来;看做操的时候,一排排自如舒展的四肢,像透明的翅膀,在半空里飞翔;看韩小辉和小老板的眼睛里,又如往昔,有着各自喜欢的内容。这于素面朝天的我,是一种多么欣喜多么满足的生活啊。
十六岁的骄傲。
我读书的这个城市正以一种不可一世的速度疯狂地向上生长着。每天,都有民工带着闪闪发光的兴奋和渴盼,潮水般地涌进来,将它的成长向着城市人期待的方向加速推进着。
每天清晨,我都要穿越气质高贵的四季广场,在附近一个小店门口停下来, 和眼神尖锐的老板打一声招呼,径直地去冰箱里拿订好的牛奶。牛奶是一元一袋的,名字和包装一样的朴素,摆在一排插有吸管的盒装牛奶的未端,微笑着等我天天拿了它,一路喝着去座落在城北的学校。傍晚放学回来的时候,路过广场旁正在修建的气派的居民小区,我会放慢脚步,在一群装卸石子的民工里,默默地瞥一眼那个着了灰暗衣衫的女人,而后便将心放下来,在她还没来得及看见我的背影时,飞快飞快地跑回家去了。
家,只是在广场上打扫卫生的父亲暂时“求”来的一间小屋,中间用了蓝格子的布,隔了开来。不断地有广场上干活的工人跑到我的书房兼卧室里来讨水喝,或是坐着休息一会儿。有大大咧咧的女人甚至会很随意地往床上一躺,片刻便鼾声如雷。再起来的时候,干净的床单上,便有很鲜明的汗水的印痕,都是些和母亲一样来这座城市挣生活的女人,知道她们的辛苦,便也从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