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就是这样,她正懒洋洋地在阳光里,趴在窗台上欣赏那一片活泼泼的花,有人在背后喊了她许多次,她都没有听到,是到那人拍拍她的右肩,她才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身后的朴至,正抱着一叠数学作业本,微微笑看着她。她的脸倏地红了,赶紧俯下身,将最后一道习题,急慌慌地做完了,递给显然等待良久的朴至。
朴至翻开她的作业,看一眼,而后笑道,你的字像你专心看的窗外的连翘,一小朵一小朵的,很美。微安低下头去,没有吱声,手胡乱地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一不小心,却将身后朴至的一本书,给碰落在地上。这次微安简直是想要瞬间化成一粒微尘,顺着那一缕光线飘出去,永远都不要再被朴至看到才好。
偏偏穿过讲台的朴至,一扭身,看到了。他重新走回来,将厚厚一摞作业本放在微安桌上,自己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他又与微安开玩笑:天干物燥,小心美女。他说这句的时候,旁边恰巧经过班里有名的八卦女生陈晓南,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哟,帅哥眼里出美女,不愧是“朴才安貌”呀!
陈晓南的声线,极具穿透力,这一声喊叫,很快划破教室的吵嚷,将大部分人的视线,全都吸引过来。陈晓南对于这样的聚焦,更加地得意且口无遮拦:嘿,朴至课代表,什么时候你也会对我这么耐心啊,我记得以前无意中碰落了你一本书,你可是惩罚我帮你收了三天作业呢。
周围人皆大笑起来,微安在这样陌生的笑声里,局促不安,想要逃掉。她希望朴至什么都不要说,悄无声息地走开最好。这也是她一向的处世方式。在这个全市最好的中学里,微安是一朵乡野的槐花,或者最不起眼的枣花,站在那花团锦簇的牡丹或者玫瑰中间,她自觉卑微,便隐匿起来,只用那香气,撩起春天帘子的一角。
可是,朴至却是走到陈晓南的身边,不卑不亢地,对她说:知道为什么么?那是因为,我喜欢。
我喜欢,就这三个字,无异于一枚炸弹,在高二(3)班的教室里,砰一声炸响。
微安就在这样的响声里,犹如那烟花,成为众人抬头仰望的焦点。而仰望之中,那绽放时的疼痛,却只有微安自己知道。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微安在放学必经的一条小路上,遇到了朴至。微安不知道这是偶遇,还是朴至故意在此等他。但朴至站在街边用彩笔在墙上涂鸦的认真,让他看起来的确很像与微安偶遇的样子,甚至他无意中回头时的惊讶,都做得天衣无缝。但微安还是从小路上凌乱的脚印里,知道朴至已经在此,等待她很久。
微安低头踢着一小块石子,嘴上却说:你的画很好看。其实她根本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朴至的“大手笔”,这样枉下结论,不过是为了找点话说。不想朴至却是看穿了她,笑说:我觉得让你自愧弗如的还是我的人帅,不是画美呢。
微安被这句话,给逗乐了,一直萦绕在她与朴至间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隔膜,犹如冬末窗户上的最后一朵冰花,不过是一小片阳光射过来,便倏然化掉了。
此后朴至便成了微安在这个学校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朴至是个乐观豁达的男生,热爱足球,但并不像那些天天站在食堂电视机前,评头论足且咋咋呼呼的男生们那样张扬,他有独特的视角,看待任何问题,都不盲目随从,但也不固执到坚持己见,否则与微安这样的女孩,是不会如此融洽地相处。
朴至的数学,好到几乎是无师自通,但数学课上,他并不会频繁地举手,打断老师的思路,或者抢夺别人的表现机会。而微安,则是最害怕数学的那一个人,她害怕老师将她叫到台上去出丑,更害怕台下女生们带着嫉妒的指点。但自从与朴至在一起,她就不再惧怕。想到朴至就在台下,用鼓励的视线,看着她,微安就觉得温暖,而且思路竟是打开来,可以顺利完成老师的问题。每一次微安鼻翼带着小小的汗珠,从台下走回座位的时候,她都会看到朴至翘起拇指,并将一直折叠好的青蛙,放在一本书里,递给她。
这些“呱呱叫”的青蛙,微安都小心翼翼地夹在一个本子里,每每烦恼的时候,打开来,看到上面朴至画上去的各异的神态,俏皮的,大笑的,怪相的,微安便会心情好起来,转而连舅妈对她的抱怨,一起忘在了脑后。
可是微安忘记了舅妈的絮叨,舅妈却并不会忘记了她。
当初微安之所以来这所学校,完全是靠了舅妈的面子。他是这所学校受校长器重的高三的英语老师,微安的父母离婚,各奔东西,无暇关注微安,就将她交给了姥姥,而最疼爱姥姥的小舅,自然是担负起微安暂时的家长角色。
微安从小就被舅舅喜欢,甚至胜过与她同龄的表弟。所以每次回到家里,表弟懒散,不肯关了电视学习,舅舅便大声呵斥他,说,你要有你表姐一半的用功,就不会每一次都被人挤到下游去了。表弟心里不满,但并不会直接表现出来,而是每次睡觉前,看到微安亮着的灯,都会恨恨砸一下门,便跑开了。微安对于这样的敌意,并不放在心上,况且在人屋檐下,微安也学会了容忍,只要可以顺利地读完高中,考上一所喜欢的大学,最好,是能与朴至在同一所学校,那么,微安可以忍耐一切的烦恼。
但还是有一次,舅舅抄起笤帚,追上来打表弟的时候,他大喊出来:别以为她在你眼里就那么完美,听说她还跟我们年级的头号帅哥早恋呢。这一句过后,客厅里有片刻的安静,但这安静里,却隐藏着暗涌的波涛。第一个发作的,是正在收拾碗筷的舅妈,她很严厉地看着微安,冷冷吐出三个字:真的么?!
微安一直惧怕舅妈,所以看到舅妈威严的面孔,几乎快要哭出来,但她还是极力忍着眼泪,低声回道:我没有。却不想,这三个字引来舅妈更大的愤怒:撒谎!你们老师早就给我说过了,你自己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还干扰人家优秀分子!
微安的眼泪,终于哗哗流了出来。她站在客厅里,感觉自己像一只要逃窜的小鼠,可是明晃晃的地板上,却没有一个洞口,可以让她能够安放自己的心。是舅舅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回去温习功课吧,微安的心,才仓皇之中,找到了一丝的依靠。
微安第二天在学校的鹅卵石小路上,遇到了朴至。朴至见她低头不语要擦肩而过的冷淡,依旧是笑:三日不见,当冷目相看呢。微安想要笑的,眼泪却是先于微笑,流淌出来。
朴至慌了:微安,谁欺负你了吗?微安摇头,只说:要上课了,赶快去教室吧,老师看到了不好。朴至却是拦住她:为什么不好?你究竟怕什么呢?怕你那个自己是小痞子还嫉妒别人开心的表弟么?或者,是你威严的舅妈?
微安的心,像是被人重新撕开了伤疤,那血流出来,泅湿了包裹着一颗心的外衣。
微安没有停下来继续回答朴至的问题,她知道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离开朴至,远远地离开。这是对朴至的最温暖的好。
微安被老师找理由调了座位,在前排老师们触目可及的位置。上课的时候,走神,她再也看不到窗外可爱的连翘,或者洁白的玉兰。更看不到朴至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到她的桌面上,她用铅笔,为他轻轻勾勒一个轮廓。她与朴至,一南一北、一前一后地坐着,彼此寻不到目光,也找不到一段可以怦然相遇的旅程。
班里关于微安与朴至的流言,并没有因此散去。依然有嫉妒微安的女生,在课下的时候,故意聚在她的周围,嘁嘁喳喳地提起朴至,说他刚刚获得的省里数学竞赛的一等奖,又说他有可能被保送去某个名牌大学,还说有些人不自量力,不知道自己成绩不好,还试图攀附一株高大的法桐。
微安常常难过,但并不搭理,可是她却并不能阻止朴至。终于有一次,几个女生在走廊上,正说得欢畅的时候,恰好被朴至听到。朴至当即走到那群女生面前,让她们道歉,起初她们还试图争辩,最后还是没有抵得住朴至的坚决,写了纸条,给微安道歉说对不起。
当天放学的路上,微安拦住朴至,她想要冷漠,说,以后我们不要再做朋友,你有你优秀的保送之路,我不过是一片绿叶,没有人会希望叶子遮住了花朵。
微安以为这样伤人心的话,足够让骄傲的朴至转身离开。可是,朴至却是朝她大喊:知不知道,你快要丢掉你自己了!绿叶还懂得追寻阳光的方向,你却连一份友情都不敢接受!难道你就希望在这个学校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吗?你忘了你说过的话,要与我考同一所大学了吗?你逃避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微安终于蹲下身去,放声地哭泣。这是她来这所学校以来,唯一放声的哭泣,是这样的大哭,让她又重新感觉到昔日朴至给予她的温暖,那种春天阳光遍洒在书桌上的温暖。
微安知道,这一次的眼泪里,不再有任何的惧怕与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