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刚读了一个星期,班里重新排位置。采用最公平的方式,抓阄。我端着托盘从前往后地一路走过去,走到最后一排中央的时候,我和左岸同时把手伸向了托盘。也只剩下两个纸团,别无选择了。左岸很快地打开来,报出了位置。我狡黠地一笑,说:左岸,你坐在我的前面。左岸极友好地冲我笑笑,而后抱拳:前辈,多多关照!我的脸有些红,捏着还没打开的纸团,转身走开了。
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了左岸。那时他正好住在我们楼下的教室,常常推开走廊的窗户高歌。歌声传得很远。我驻足窗前,想象粗犷豪放的歌声,它的主人该有怎样的模样?于是再抱作业的时候,便宁肯绕远路,经过他的教室。终于有一次碰见了他:温和干净的眼睛,额头很饱满,有智慧的光芒,在静静地闪烁;头发微微地有些黄,是那种染得不露痕迹、不显锋芒的颜色;一米七五的个子,并不给人以压抑或不可攀的感觉——果然是一个让人怎么看都觉得舒服的男孩子,像水洗过的天空,容得下一切。
很自然地便勤快起来,有事没事地多去办公室跑跑;经过左岸教室的时候,会微微地侧头,看一眼第四排靠窗的位置。或是不侧头,只清清耳朵,听走廊里穿透嘈杂的歌声,飘过来,一下一下地蕴贴着我的耳膜和发稍。这样的距离,在我不听老师和父母们劝阻,执拗地报了文科之后,终于结束。也终于可以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坐在他的后位,而不是身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而无需担心,或是忧虑什么了。
左岸的成绩不是非常地出色,可是好学。尤其对英语。他常常回过身来问我问题,眼微微地合着,睫毛居然有些长,像个可爱的孩子。我喜欢他问问题时的姿势:回过身来,直直地对着我;而不是傲慢地斜侧着身子,眼睛只盯着手里的书本,头回也不回地听我的解答。
左岸对英语的热爱和钟情,常常让我有些微微的嫉妒。教英语的舒可心老师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和左岸一样,有美丽的歌喉;常常在课前,很深情地唱奥斯卡的经典曲目,竟是演绎得极完美。有一次她问有没有人想上去与她合唱,本以为没有学生好意思与这样一个光彩夺目的女老师“同台献艺”;没想到左岸却是立刻站了起来。那首歌的歌词记不很清了,却是极牢地记住了左岸唱这首歌时的眼神:忧郁,遥远,迷惘,又执著。从没有想到,他完全投入到歌中去的样子,竟是这样地让人心疼。
这之后的左岸,对英语愈加地痴迷。有时候走路,耳朵里都塞了耳机,听英文的歌曲。交作业总是第一个,很郑重地放到我桌上。英文的日记,比任何的作业都要难收,左岸却从没有拖延过。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很感激地朝左岸笑笑,左岸也会回过微笑来,只是却很奇怪地有些羞涩,像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藏在心底,但还是无意间从点滴的笑里,流露出来了。
终于有一次,在抱作业去办公室的中途,我找出左岸的日记,打了开来。极洒脱的字体,行文也水一般的流畅。并没有记些日常的琐事,多是安静时对人生的感悟和思索。英语老师的批注也很细致,看得出每一篇都是认真读过了的;甚至误用了的单词、拼写、标点,都用红笔一一注了出来。每一篇后也都有恰倒好处的点评,在左岸故意留出来的空白里。飘逸与隽秀相间,像他们共同演绎的那首英文歌,那么和谐,那么美丽。
似乎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一本很完美的日记,一些负责任的批语。可我还是从左岸一次比一次高的分数里,看出了左岸的心思。左岸喜欢上了我们多才多艺、对学生又无比地体贴关爱的英语老师舒可心——这是一个多么让人不愿相信且接受的事实啊!
凡是与英语有关的一切事情,左岸都会全身心地去做。即便是上英语自习,老师有事不能来,他也会一丝不苟地俯身看书,以致可以对我在后面一遍遍叫他的名字,而没有任何的反应。上英语课,更是不用提了。左岸会一直执拗地举手,直到老师叫了他的名字。下课的时候,他会耍些小伎俩,早早地跑出来,在走廊的尽头假装看风景;老师走过来了,他便热情洋溢地打一声招呼;眼睛里满含的深情,若是对了我,那里面的火,会将我的心都烧着吧。
舒可心老师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等对待,并没有在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多问一些关于左岸的事情。刚刚工作的激情和勤奋,让她对班里每一个学生,都是一样的爱护和疼惜。
左岸显然不明白。他甚至连普通男生喜欢老师时所表现出来的反抗都没有。他是全心全意地关注着英语老师的。就像身后的我,全心全意地关注着他一样。
读高二以来的第一次考试,第一场便是英语。做到一半的时候,无意中瞥见前面的左岸,在偷偷地避开监考老师的视线,很迅速地看了眼手中的一个纸条。我足足呆愣了有一分钟,才强迫自己从失望和愤恨里走出来,继续俯身做题。
成绩出来后,左岸的英语果然很好。舒老师在讲台上很欣慰地夸赞他的时候,我多想站起来大声地宣布,左岸作了弊,欺骗了老师啊。可努力了很多次,我终于还是没有站起来。因为我看到,左岸没有像往常那样,勇敢地抬头迎视老师的目光。他微低着头,脸,也有些红了。左岸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可也失去了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不安和愧疚,自会长久地惩罚他的。
左岸再问我问题的时候,便有些淡漠,三言两语的,就打发了他。并不愿意这样,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有一次左岸将一封信递给我,让我转交给英语老师。我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还略带讽刺地一挑眉毛,问:是不是情书啊?左岸没回答,却是很窘。那封信,走到半路,便被我扔进了垃圾桶。没有拆开来看,我不愿意因为一封信,而粉碎了一些美好的回忆和梦想。我希望我和左岸都能健健康康、安安静静地读完高中,飞往自由的大学里去。
回来后左岸转过身来轻声地问我:舟舟,信,交给舒老师了吗?我故做轻松地一耸肩:当然交了!左岸看了我好大一会,才慢慢地回过身去。我知道他想听到更多的东西。譬如老师的反应,譬如关于他老师问了什么没有,譬如老师说没说要给他回信。
那以后的左岸,果真像我预料的那样,不再那么大胆又直白地爱恋着英语老师了。但也没有故意地作对。他只是固执地沉默下去,用一种自我封闭的方式,表达着对英语的热爱和执着。
高二结束的时候,英语老师不再教我们。我注意到左岸的神情里,有与我一样的轻松和释然。考试完班里开“挺进高三”的联欢,左岸竟是自动请缨,把英语老师请来。我有些不悦;想这左岸原来还在暗恋着英语老师,可以为了这种一个人的爱情,而不顾我这课代表的面子。晚会上左岸一口气唱了三首歌,每一首都是送给英语老师的,说谢谢她原谅了自己的无知和虚荣。而我们的英语老师,则微微地笑着,笑里满是孩子般的骄傲和知足。
那场晚会人散曲终的时候,左岸帮我收拾满地的狼藉。等到教室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左岸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说:“舟舟,原来英语老师早已原谅了我犯的错误。”我吃惊地抬头:“什么错误?”“还记得那封信吗?那是因为考英语的时候我作了弊,给舒老师道歉的,舒老师说其实她早在心底原谅了我,只是一时疏忽,忘了回信给我……”
我呆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想起那些往事。想起我在走廊上慢慢地走,听左岸的歌声。想起调位时被我偷偷做了手脚的纸条。想起左岸在拐角处故意等着给老师打招呼时的诸种可爱和坚持。想起他作了弊后的愧疚和自责。想起被我扔掉的信。想起英语老师竟是很轻易地就原谅了我和左岸。而直到这时候,我真正地才明白:是爱,让我们在年少的时候,千方百计地耍一些小小的伎俩;亦是爱,可以让我们如此轻易地,便得到外人的谅解和宽容。
给你最温暖的绽放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微安从自己的位置上,能够看到窗外草坪上的连翘,从杂乱的枝条间,咕咚咕咚地冒出小小的黄色的花朵。微安觉得那些花朵像乡下夜空里的星星,或者是泥路上小虫子的叫声,哼哼唧唧的,撒娇似的,想引起人的欢喜与怜爱。于是她在课下,总会看得出神,连带地听不见人的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