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带着一身水泥和石子的味道回来的时候,我已做好了饭,又兑好了一盆冷热适宜的温水,放好肥皂和毛巾,关了门,给母亲搓背。每每看到母亲肩上因为挑担或拉车而留下的红红的印痕,我总会低低地问一声:“妈,疼吗?”母亲亦总是呵呵地笑着回一句:“不疼。”我知道母亲在撒谎,有一次,皮都磨去了一大块,她还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疼”。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却是针扎了一样,隐隐地痛着的。而后使劲地吸气,背对着母亲,把饭菜盛出一份,给父亲留着。
一个月后再去拿牛奶的时候,便会碰到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常常是我刚刚把手伸进冰箱,他的手也不缓不慢的伸了过来。只是一排牛奶里,我拿最后一个;而他,则是拿第一个。将牛奶的角轻轻咬开的时候,他的手又伸过来,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只淡蓝色的吸管。
这才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摇摇头。他也不坚持,却是直接插到我的牛奶袋里,老朋友似地问:“安安,你们今天英语要讲什么内容?”我惊讶地再次抬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吗?”他抱歉地一笑:“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就在你的邻班,叫陈浩哲,念走了音就是耗子。因为你经常和我们班学习委员,也就是我同桌阿楠接头,所以就盯上你了。”正喝着牛奶,听了这样几句话,差点呛着。他见状又故做认真地安慰我:“别急别急,我这只耗子从不会抢人牛奶喝的。”说完又做了一个很可爱的老鼠偷油的动作。
入高中后第一次,这样开怀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下午放学的时候,在蜂涌而出的人群里,看见浩哲隔着十几米远拼命地向我挥手,我却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慌慌地转身跑掉了。走到半路的时候,还是被他气喘吁吁地赶上了。“安安,以后顺路,做个伴儿一块儿回家吧。”我的心倏地一紧:“你家住哪儿?”“就在广场对过的政府大院里啊。”我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便不肯再与他说话。
走到四季广场的时候,心愈加地慌。下意识地抬头又往建筑工地上看,却一眼瞥见母亲扛着铁锨微笑着向我走过来,而且一路走一路喊着我的名字。而一旁保镖似的浩哲,却不识趣地依然在滔滔不绝着。母亲终于走了过来,用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叫了一声“妈”。从一阵短暂的沉默里,我能感觉到浩哲的惊讶。而后便听到他极响亮地向母亲打招呼:“阿姨,您好,我帮你扛吧。”母亲亦热情地回了一句:“不用不用,你是安安的同学吧。”不知道浩哲有没有觉察到我的窘迫不安,他只是极快地给我们道了声再见,便跑向了广场对面的家属楼。这才抬头,看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地模糊成一片。
第二天再去上学,便刻意地早起了一会儿,在牛奶店的冰箱里,看见排头的“三元酸奶”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它的主人,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几天后再去拿牛奶,一向冷漠寡言的店主,突然绽开难得一见的笑容,说:“近来你喝的那种牛奶货源紧张,要不,你换一种吧。”扭头看了一眼那些“贵族气”日渐浓郁的牛奶,刚要说“算了”,店主却将一盒伊利纯牛奶放到我手里:“近来这种牛奶让利顾客,降到一元一盒,你试一试好喝的话,可以订它。”半信半疑地,我接过来,笨拙地取下了吸管,插进去,只喝了一口,便被牛奶的醇香吸引住了。正要出门,便见浩哲一头闯进来,冲店主喊:“老板,听说伊利牛奶降为一元一盒了,你干脆把我的牛奶换成伊利吧。”店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浩哲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手中的牛奶,说:“咦,怎么都比我消息灵通?”我一笑:“我也是刚刚听店主说的。”
这一次,和浩哲喝着同样的牛奶,一路走着,竟是喋喋不休的说了许多开心的话。
母亲所处的工地,因为大楼的快速竣工,开始裁人。理所当然地,身体并不强壮的母亲,被裁了下来。少了一个人挣钱,家里的境况,立即捉襟见肘。起初母亲还唉声叹气地发愁,一天晚上,从广场上回来,母亲突然兴奋地对我说:“安安,你那个叫浩哲的同学,原来是市政协主席的儿子,刚才在广场上碰见他们一家人正散步;这孩子怪懂礼貌的,说话总是让人听了心里热乎乎的;他还把我介绍给了他父母呢……”正埋头学习的我,心里一惊,手中的笔,啪一下摔在桌子上。身后的母亲,又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句:“安安,要不,你明天给你那同学说说,让他爸爸帮忙,找一份活儿干吧?”
第一次,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泪,一滴滴地滑下来,打湿了课本。母亲在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去洗我准备睡前再洗的衣服。
突然地不想见到浩哲。在学校的走廊里碰见他走过来,会拐个弯,绕远路回教室。拿牛奶的时间,也故意地改成下午放了学。直到有一天,母亲又寻着一份做保姆的工作。对于这份新的工作,母亲对我只字未提。我问起的时候,她也是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后来有一天放学,看见母亲抱着一个额头有颗痣的一岁多的小孩子,从市委家属院里走出来,才知道,母亲原来是给市政府某位“大官”看孩子的。
接近放寒假的时候,一位远房的亲戚来,说是有件事要找母亲。我只好按母亲留的号码,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只说了一句,我便意识到打错了,啪地挂了电话。再打,还是那个号码,接电话的,却是换成了母亲。一开口,竟是忘了打电话的初衷:“妈,这家,姓什么?告诉我,以后打电话也好称呼。”停了片刻,母亲才问出一句:“安安,有事吗?我一会儿便回去,别急。”说完,便急急地把电话给挂断了。
关于母亲的工作,我终于不再问一个字。只是再看到浩哲在广场上一个简易的卡拉OK厅里唱歌,不会像以往那样,倚门兀自听上一会儿,或给他一阵温暖的掌声,告诉他,歌唱得真的很棒——尽管,我的心里,是多么地想为这样一位真诚的朋友,送上一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祝福。
高一读完之后的暑假,浩哲通过母亲传话给我,说他要去美国留学了。我茫然地呆立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想起问一句:“他什么时候走?”“明天上午八点,在广场前坐车去机场。”
那天晚上,我又去广场旁的卡拉OK厅,找个角落,坐下来,慢慢地看那些不熟识的人,一首首地哼着陌生的歌。想着今晚,会不会有一个熟悉的人,像往常那样,说唱一首老歌,给最优秀最坚强也最漂亮的朋友安安?抑或他不唱歌,只是这样坐着,陪我在音乐里,想想往事和很漫长的未来?
我终没有等到有人来为我唱歌。站在空空荡荡、几尽没人的广场上,想起明天即将到来的离别,终于放声地大哭。
第二天还不到七点,我便一口气跑到了广场边上。是一个很好的天,没有丝毫的离愁别绪,很多的老人正随了音乐,做体操,或是跳舞。喷泉一如既往地在喷着我始终没有弄明白的纷繁的花样。太阳已经昂扬地升起来了,一切都是如此地新鲜和美好。
而我,却要在这样生机盎然的夏日清晨,送走一个或许再也不会相见的朋友。
并没有等太长的时间,便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来。最前面的,便是浩哲。不知为什么,看见那样有些“浩荡”的的送行队伍,竟是有种想逃掉的胆怯和紧张。
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快步跑过来的浩哲给拉住了。“安安,谢谢你来给我送行。”我的泪慢慢地涌上来:“浩哲,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浩哲呵呵笑起来:“安安,如此好的天,我又不是去抗美援朝,有希望战死疆场,这么伤感干什么。呶,这件礼物,送给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接过来,只看了一眼,泪又涌了出来。只是偶尔隔着商店的玻璃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款精美小巧的随身听,又轻轻叹了口气,便被细心的浩哲默默给记住了。
浩哲的亲友和父母走过来,他一一的向他们介绍我。记性一向是比较地差,却是第一眼便牢牢把人群里一个小孩子记住了。那是浩哲姐姐的孩子,刚刚一岁半,奶声奶气地叫我阿姨。我看着他额头上鲜明的黑痣,终于知道母亲和浩哲,其实比我自己还要明白,十六岁的女孩子,有着怎样不容侵犯的骄傲和自尊。
等着浩哲的车渐渐地远了,最后一拐弯,再也看不见了,我才像浩哲拍着我瘦弱的肩说的那样,如他未离开时一样地吃饭、走路、睡觉、开怀,或是大哭。
在广场旁的牛奶店里,拿了伊利牛奶要出门的时候,被店主给叫住了:下个月的牛奶,伊利又恢复为原价,如果你还想订一元的,就换一种吧。
我很熟练地把淡蓝色的吸管插进去,低头品一口习惯了的那种芳香,好久才说:“那麻烦您帮我换成原来的那种吧。”
其实,怎么可能做到浩哲说的那样,像他在时一样地吃饭、走路、睡觉、开怀,或是大哭呢?就像这醇香的牛奶,淡蓝色的吸管,一起上学放学时欢乐的点滴,还有不留痕迹的体贴和关爱,浩哲走了,我却是再也难以拥有了。
只是我知道,浩哲,却是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