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停,月色渐渐淡起来。
年轻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好一个‘为人臣,尽君事’。”
诸葛旻将头惭愧地埋在裆部,没有说话,似乎是没脸说话。
“朕现在算是知道诸葛相如老大人为何能入先帝之眼了,先前说过,后者喜欢读书人,而前者,恰恰是最纯粹的读书人......”
年轻皇帝有些感叹。
诸葛旻知道自己的父亲生前确实是那种只做头顶学问的人,相较于自己,自然也就知晓年轻皇帝此时口中的“纯粹”意味着什么,念及此处,发自内心的不由更加羞愧。
年轻皇帝再开口,“诸葛旻。”
诸葛旻低声应道:“臣在。”
年轻皇帝问道:“你说说看,现如今这朝中百官,还有多少个真正的‘读书人’存在?”
真正的读书人?诸葛旻心想,如今大燕数座学宫荒废,朝中百官,除去寥寥几位上了年纪的大学士,还有那些大大咧咧的武人,哪个不是只顾巴结权贵的主儿?所以,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但碍于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口中说道倒也不敢太过露骨:
“禀陛下,自然......肯定......是有的......”
“哼。”
本就没有指望从诸葛旻嘴里能听到点什么东西的年轻皇帝一甩袖袍轻哼一声转过身去,眉头微皱,一丝烦躁笼罩其间。
片刻,年轻皇帝再次开口。
“为人臣,尽君事。”
“不过寥寥数字,谁都能说出来,可是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呢?亦或是,这句话,在如今这大燕朝中,本身就是个笑话?”
诸葛旻不敢搭话。
“诸葛旻。”
诸葛旻一惊,只能答到。
“臣在。”
“退下吧。”
年轻皇帝似乎有些疲倦。
......
退下吧,退下吧?退下吧!
诸葛旻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三个字是从面前这道背影发出来的。
刚才不还是要死要活的场面吗?怎么一转头,这位小爷就如此简单地放了自己?
年轻皇帝说道:“先帝与老诸葛大人有旧,你可以权当朕以此抵了你一命。”
诸葛旻此刻终于相信皇帝所说,但仍有些没有回过神:
“陛下......”
“今后你的所作所为,仅凭你自己内心,朕只会是看在眼里。”
诸葛旻闻言一怔,用极短的时间品砸了一番,然后将头往地面再一磕:
“罪臣诸葛旻谢陛下不杀之恩,今后定牢记陛下与先父教诲,为大燕效力,为陛下效忠......”
劫后余生的喜悦,再掺杂着某些不知名因素,诸葛旻此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观其面庞,眼眶竟是有些湿润,看起来真是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样。
背对着诸葛旻的年轻皇帝并没有看见此时前者的神情,好像也没有转身看的想法,只是举起了一只手打断了诸葛旻似乎还想要继续的“感恩戴德”:
“趁朕没改变主意之前......”
话音未落。
“臣告退。”
诸葛旻迅速站起身,似乎是跪久了有些吃痛,显得有些颤巍,然后恭敬地弯腰一揖。
年轻皇帝将手放下,诸葛旻就此蹒跚退下。
......
诸葛旻的安然离去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也让场间其余三人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钟二瓮声瓮气,指着诸葛旻消失在阶梯上背影说道:“主子,这诸葛旻......”
语气有些迟疑。
见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胞弟此时显得有些小意,钟大也开了口:
“陛下,就这么放他离开,恐怕有些不妥。”
年轻皇帝似乎是意料到自己放走诸葛旻会给场间这几人带来疑惑,转过身,也没有正面回答两人,只是望向一旁的小太监,说道:
“小福贵儿,你怎么看?”
小太监一愣,不知主子为何会突然问向自己,意外之余,还是马上应道:
“陛下,诸葛旻......是成王爷的人。”
见小太监的语气有所停顿,年轻皇帝自嘲一笑:
“成王?连小福贵儿都清楚的事儿,朕难道会不知晓?且不谈这诸葛旻的背景如何,单从他最后的言行,你们认为,其中有几分可信?”
钟二挠了挠头说道:“这老小子老奸巨猾,之前就多有欺瞒陛下,依俺看,根本毫无半分可信!”
听见弟弟在皇帝面前自称“俺”,钟大毫不客气地给了前者脑袋一个爆栗,动作之熟练足以显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完手里的动作,钟大恭敬向年轻皇帝一揖:
“陛下,钟二话糙理不糙,那诸葛旻整天一副假惺惺做派,要真让他大彻大悟,一心为陛下效力,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小福贵儿附和道:“主子,奴才也是这么认为的。”
年轻皇帝轻声说道:“你们说的没错,而这,恰好也是朕放他走的原因。”
这下钟姓兄弟以及小太监反倒傻眼了,既然您知道,为何还把那厮轻易放走?正当三人疑惑的时候,年轻皇帝又开口说道:
“你们可曾知道朕之前为何摔这顶上纱冠?”皇帝用手指了指头顶。
三人弯腰作揖表示不知,毕竟刚才那一幕着实把三人吓得不轻。
“这跟放走诸葛旻的原因如出一辙。”
“因为,朕发现有时候,太瞧得起自己了......”
年轻皇帝摇了摇头,语气充满自嘲。
皇帝说得风起云淡,作为属下的三人内心可慌了神,顿时纷纷跪下,口中不时念叨着“陛下”。
“诸葛旻分析昨日那道白虹,当说出大凶之兆时,朕心底萌发不安;然后得出与之相反的大吉推测后,朕不由地又心生欢喜......”
“作为一国之君,忧国忧民自然是本职,可是,在心境变化的同时,朕好像遗漏了一些什么。”
“真当天灾人祸降临,朕这个傀儡皇帝,能做些什么?答案是,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朕在感到不安的同时,遗漏了现实中更应该存在的那种无力感。”
“反之,大燕国泰民安,朕这个名号皇帝自然能被百姓歌功颂德,可本质呢?朕不曾对这大燕做过任何一件益事。”
“所以,朕之前表露出的那一丝欢喜,甚至是满足,在后来看,遗漏的是更应该感受到的可笑,可悲。”
年轻皇帝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件平常的事。而此时跪在地上的三名忠实下属,内心却是充满着不安与痛惜。
“朕没有忘记作为皇帝的本分,但是却忘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当回过神来,之前的自满与后知后觉的自卑相碰撞,朕还能感受到的......便只有恶心。”
“恶心于他人的强势,恶心于自己的弱小,最关键的是,恶心于弱小给自己带来的那一丝畸形的满足......”
“朕,的确是太瞧得起自己了一些......”
年轻皇帝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天边的朦胧,眯了眯眼,似乎是想看清那最后一抹月色。
......
观星台上,一人负手仰望,不知其内心如何。
观星台面,三人低头沉默,但却看得出他们此时的情绪。
钟二咬牙切齿,鼻喘如牛,面露不甘。
钟大抿紧嘴唇,眼眶微红,充满愧色。
小福贵儿......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陛......陛下......”
三人望向那道背影。
......
哭腔传入年轻皇帝耳里,后者一怔,醒过神来,转过身去,跪在地面上的三人表情映入眼帘,年轻皇帝再一滞,不禁笑出声来:
“你们之前不是有所疑惑?朕,只是在讲述个种原因罢了,怎么一个个就变成了一副苦人儿脸?”
年轻皇帝仍然显得风轻云淡,嘴角的笑容看样子的确透露着些许真实。
钟大几人哪里知道此时皇帝内心真正所想,又笑不出来,顿时脸上的表情更精彩。
“回到之前所讲。”
“朕太看得起自己,诸葛旻暂且不讲,他背后的成王,也就是朕那位皇叔,在他眼中,朕何尝不还是跟襁褓婴儿并无两样?而在成王的背后,那座笼罩着整个大燕的三清观,人家或许连正眼都懒得瞧上你一眼。”
“所以,今夜之事,哪怕传入了那些大人物的耳中,都只会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
年轻皇帝说完挥了挥手,示意跪在地上的三人起身。
“主子,就这么简单?”起身后的小福贵儿抹了抹鼻涕。
年轻皇帝点点头:“小事不复杂,蝼蚁难入眼,所以,就这么简单。”
钟大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希望事情真能如皇帝陛下所想。
这时,通往观星台顶地阶梯上传来一阵窸窣,听声音应该是有人上来。
钟大钟二反应很快,瞬间紧握刀剑挡在皇帝身前,如临大敌,小福贵也赶紧跑到年轻皇帝身旁,与皇帝一起,望向那边。
......